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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店之王挤房器(夜场小酒馆海伦司,终极对手是大排档?)

2023-01-22 04:53:31      小编:网络整理      我要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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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店之王挤房器(夜场小酒馆海伦司,终极对手是大排档?)

夜场小酒馆海伦司,终极对手是大排档?

作者|何玥阳

编辑|赵元

海伦司,一家服务于年轻人的小酒馆,凭借十元定价叩响了港股的大门。

酒吧,一个极度分散的行业,95%以上是拥有店数在3家以下的小品牌,行业前五也只占到2.2%的市场份额。

在天然不易于扩张的行业里,海伦司保持着高速增长,即使是线下聚集受限的2020年,海伦司的收入增速超过了40%。

这家年入8亿元的小酒馆,如何形成自己的铁索连舟?又为什么一定要规模为王?本文试图从海伦司手中的利器、善攻弱防特点和创新后的困境三个方面找到答案。

01 利器:低价、低价、低价

海伦司,一个非典型的酒馆,如何打破不易扩张的规律,独占1.1%的市场份额,成为行业领头羊?

答案是低价。

小酒馆里供应41款产品,其中酒饮24种,软饮6类,所有瓶装啤酒产品的售价均在人民币10元以内。

酒吧,一般而言,是重资产经营,既要付出高额的租金,又要聘请帅男靓女为酒店增色。赚钱的重担落于酒水之上,所以酒品一旦进入酒吧,身价立刻翻两三倍。同行衬托之下,海伦司的十元小酒馆颇具吸引力。

低价吸引的是注重性价比的年轻人,海伦司市场定位清晰、目标人群精准,所有的设计和策略都围绕为年轻人营造低价的社交场景这个目标来。

海伦司能做到低价还赚钱,在于产品、服务和地理位置三个方面。

第一是找核心地段的非黄金位置。

海伦司的第一家酒馆开在五道口。当时,创始人徐炳忠想做留学生的生意,就去了北大清华附近的五道口。宇宙中心附近的铺面和房价一样,高不可及,找到合适的铺面,租金起码要100万。老徐想起在农村时去镇上赶集,挨着乡政府大点的餐馆生意很好,也有一些偏远的小馆子经营不错,他就用20万拍板定下了地段不错,但位置很偏的铺面。

与第一家酒馆不同的是,海伦司现在的主战场在二三线城市,比如武汉超过60家店,高校是集中区,更符合市场定位。与第一家酒馆相同的是选址,到现在,大众上关于海伦司还有不少“比较难找”、“犄角旮旯”的评价。

第二是产品成本低。

海伦司售卖的产品包括自有酒饮和百威、科罗娜、1664、野格等第三方的知名品牌产品。产品矩阵以自有产品为主,占比近70%,外部产品为辅。

自有产品采用OEM的方式生产,再加上直营的经营模式,采购的产品越多、规模越大,议价能力就越强。体现在数据上就是,海伦司自有产品的毛利率一直在70%以上,2020年达到了惊人的78.4%。

外部产品方面,以百威为例,海伦司提供的百威啤酒可以比平均市价约低35%至67%。经济观察报的一篇报道中提到,海伦司的1664、福佳等常见啤酒的主要货源是临期产品。这是保证售价低于同行,毛利率还在50%以上的法宝。

第三是去服务化。

一个典型的海伦司门店,面积在300-500平米,45张桌子,能同时容纳150—200名顾客,10名左右门店员工。满座率的情况下,员工与顾客的比例达到1:20。传统酒吧的驻唱、DJ、调酒师,这里统统没有,又节省了一笔开支。

海伦司的省钱还体现在没有足额缴纳员工的社保和公积金上。所有的策略只为打出高性价比这一把利器。

海伦司的崛起实际上打破了行业的传统玩法,即如果要赚钱,消费价格必须定得高,那么就会有顾客被挡在门外,顾客流量的限制导致没有规模效应,采购成本和分摊的租金、折旧就会居高不下,这又倒逼酒吧定高价,这样的负反馈是行业分散的主要原因。

以低价为切入点,海伦司打破了这样的负反馈,避开困境,也形成了新的困境。

02 扩张:为什么要狂开店?

2019年和2020年,海伦司每年新开店100家左右,2021年第一季度也是同样的节奏,4月开始明显进入了加速期。从4月到8月21日,不到5个月时间,海伦司新开了177家酒馆,平均每天开1.24个酒馆。

未来开店速度只会更快:预计将分别于2021年、2022年及2023年新开400家、630家和900家酒馆,到2023年底,酒馆总数量增加至2200家。

相比于KTV、夜店等夜间经济的业态,海伦司被认为是小而美的存在。在经营上,海伦司放弃小而美,打算以疾风之势进行扩张,这凸显出海伦司的野心,也暴露了它的无奈。

去年因为疫情,全国酒吧关闭了7000家,数量缩水16.7%,酒吧这种业态资产重,抗风险能力很弱,海伦司也受到一些冲击。今年2月,一直没有融资的海伦司首次接受资本注入,后面又启动上市。

融资和上市都要求公司讲一个有诱惑力的故事。诱惑力来自于市场规模够大、市占率高、利润水平提升,也就是前景要一片大好,头把交椅必须坐得稳稳当当。

海伦司坐到如今的地位,它的财富密码早已曝光。从竞争的角度看,低价策略意味着门槛低,易复制,如果不尽快占领市场,难免会失去先发优势,不得不与模仿者展开同质化的竞争。

资本的要求,竞争的压力,外部的因素之外,还有海伦司的主动选择造成的内生压力。

要增加赚钱能力,摆在海伦司面前的选择有二,提升单店收入和增加店数。单店收入与人均消费、翻台率有关,这两个方面都有难以突破的天花板,具体表现为“低价走量”的定位会限制人均消费和酒吧的生意对翻台率是束缚。

先看人均消费,招股书数据,2018年、2019年和2020年,海伦司单个下单用户日均消费金额分别为93.2元、108.1元和109.6元,2021年第一个季度为112.9元,相较去年同期缩水5.7%。海伦司的扩张计划重心仍然是二三线城市,人均消费明显提升不太现实。

低价策略也意味着酒品成本的上涨无法转移到顾客身上,毛利率的易降难升。酒品的采购成本与粮食的价格相关,不可控性强,海伦司在招股书中也承认了这种压力。

再来看翻台率,安信证券的研报显示,2018年、2019年,海伦司的翻台率分别为1.7、2.35,远高于酒吧行业的平均翻台率1.5。受疫情影响,2020年翻台率略有下滑,不过仍维持较高水平2.32。

不同于餐饮行业,酒吧的营业时间基本是晚6凌3,有效运营时间较短。海伦司为顾客提供的是低价产品,更是社交场所,在酒馆待上三四个小时的顾客并不罕见,酒馆的翻台率天然受制约,海伦司的翻台率距离天花板,已经触手可及。叠加上文所述的成本已经被压到极致,利润率上涨的空间只剩微末。

海伦司生意本身的桎梏和核心优势决定了靠开店数量冲规模是海伦司讲好故事的唯一解。

03 软肋:防守环节薄弱

低价是海伦司手中的利器,扩张是海伦司发起的攻击。海伦司的策略里只有攻,防守这一环大有不足。

攻击过猛,粮草容易跟不上,海伦司跟不上的粮草是管理和人才。

在管理方面,连锁酒馆的标准化经营管理难度较高,尤其是在食品和饮料质量、卫生和服务质量方面。

为了节省成本,从2020年开始,海伦司大量采用外包的方式招聘员工,截至8月21日,全职职工2037名,远低于外包员工5525名。大量采用外包的方式,管理难度更大。

在一些点评软件上也出现了海伦司环境差、提供的服务少、不制止抽烟等评价。今年7月,济南的海伦司还曝出酒饮的质量问题。

管理方面的疏漏可能会引发品牌危机,也与徐炳忠最初的“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初衷完全相悖。

激进扩张还容易导致人才储备跟不上。

截止2021年8月21日,海伦司有店长554人,后备店长365人。按照今年恰好完成400家店的开店任务和明年匀速开店,这些后备店长只能撑到明年四月初。根据招股书,海伦司培养一名新店长需要9个月时间。

按照3月份的招股书,3月22日,海伦司的店长有420名,后备店长267名。对比8月21日的另一组数据,可知5个月时间里转正了134名店长,培养出98名店长,转正的速度快于培养的速度,在开店加速的过程中容易青黄不接。

扩张的外患则在于海伦司的行业壁垒低,可替代性强。

海伦司满足的是低价社交的需求,社交的形式包括喝酒、聊天、玩桌游。仔细想一想,大排档、烧烤摊是不是也能满足?小龙虾它不香吗?提供酒饮的麻将馆听起来是不是也很不错?

小酒馆流行之后,很多餐饮公司紧步跟上。2020年底,老乡鸡在深圳推出了酒馆,新店一般做原有的自选快餐,另一半则是小酒馆,到晚上,灯光调暗,鸡尾酒,气氛就出来了。

湊湊也将北京的三里屯店改造成了“火锅 酒”模式,主打低度鸡尾酒,晚上还有live演出,小酒馆 音乐餐厅,多形态留住客户,刺激消费。

喜家德的饺子就酒,海底捞的Hi捞小酒馆、映客等品牌,都在探索经营边界,涉足酒馆业务,还有一些咖啡店改为日咖夜酒,提高店面使用效率。

总体来说,一线城市,海伦司很难挤进去,二三线城市,同质化的品牌不得不防,这也考验着海伦司的收购和整合能力。

海伦司的竞争对手不仅仅是同业酒馆,为大规模开店以后的经营状况增添了不确定性。

十日游戏桥段虽俗,暧昧指数却不少

​本文作者是小万家族的@Noodles

天下的影虫,都从蚀蛀全世界的电影开始

近期热播的悬疑剧《十日游戏》里,朱亚文饰演的游戏设计师于海与金晨饰演的富家女路婕合谋了一局绑架游戏,同时也上演了一段同居生活。

两人初相识的那晚,正是路婕无家可归之时,她主动提出到于海家借宿,因此就出现了影视剧中常见的桥段——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镜头先跟着路婕的视角,将游戏宅男的家环视一周,桌上腐烂的香蕉皮、地上堆成小山的游戏光盘、情趣鼠标垫……

性格大大咧咧的路婕随后抢先一步占领了于海的卧室,还特别“豪放”地在他面前脱衣服,并放言“有本事你把我扛出去”。

于海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她来,两人斗嘴斗气的样子很有欢喜冤家的味道。

当然,陌生男女共处一室,暧昧的氛围是少不了的。

剧中有一幕是路婕洗完澡后,于海不经意间喵了一眼她的腿,然后又假装镇定地移开视线。

路婕也不羞答答,反而进一步追问“我的腿是不是挺好看的?”,倒是于海显得紧张无措了。

总之,上述桥段很烂俗,可又不得不承认拍得挺有趣,既有笑点又有异性间的微妙磁场。

就算已在很多影视剧里见多了类似的人物关系和空间设定,我们依然会看得饶有兴致,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戏剧情境了。

那么接下来,小万就从近年其他国产电影/电视剧里出现过的兼有趣味性和暧昧气息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情境做一个简单的回顾。

此类情境很难分门别类地划出个一二三,但总归有一些模式可循,比如人物关系上常用大叔配萝莉、姐弟恋、青涩少男少女,戏剧关系上可用于人性考验。

《十日游戏》里的男女主角,一严肃一活泼,有一定年龄差,与朱亚文金晨两位演员的形象特点和过往戏路也比较贴近。

类似的设定,还可以举例陈建斌主演的电视剧《中国式关系》。

剧中,刚刚离异的苦恼中年男马国梁(陈建斌 饰)人生中第一次进夜店买醉,酒没喝几杯,却阴差阳错“救”了一个叫霍瑶瑶(叶一云 饰)的年轻女孩。

同样无家可归的霍瑶瑶跟着马国梁回家,试探性地问是否方便借屋檐挨到天亮,得到的回应是“你要是敢上去呢,就上去,不敢呢,也不强求”。

霍瑶瑶虽然性子泼辣,但还是存了一份戒心,没曾想马国梁回到家后就在沙发上和衣而睡了,这让见惯了心存不轨的公子哥和渣男的她瞬间对眼前这位冷漠大叔生出了好感。

后来她大胆地把行李搬来,软磨硬泡地租住在马国梁家里。

平日相处中,大叔范儿的马国梁经常纠正霍瑶瑶的一些观念,比如不要总想傍大款、女人要自尊独立,常年在外漂泊的霍瑶瑶愿意听他的“教育”,渐渐认定了他。

《中国式关系》里的这段异性合租 萝莉倒追大叔的情节确实够俗的,不过好在角色设定不算讨人厌。

马国梁非油腻中年,霍瑶瑶也不是绿茶婊(可对比樊胜美),两人发乎情止乎礼,走过一段独特的情感关系。

与大叔萝莉相对应的,是相反的姐弟恋。

比如舒淇和彭于晏合作的《剩者为王》里,一直被催婚的大龄女盛如曦被安排与同公司的年轻帅哥马赛一起出差,由于航班延误,两人被迫挤在酒店最后一间房里。

为了避免尴尬,两人一直闲聊到深夜,话题当然离不开感情史。

单身已久的盛如曦好奇这位小帅哥身边肯定桃花不断,马赛认真地解释说自己只谈过四次,盛如曦则坦诚自己从没有主动追过人。

后面发生的舒淇为彭于晏止鼻血的段落成为了全片的笑点,内涵满满(荤笑话,需细品)。

现实中,两位演员相差6岁,再加上舒淇当时尚未成婚,彭于晏以阳光健康形象蹿红,这段共处一室的戏份确实满足了不少粉丝的八卦心理。

除了上面两种突出年龄、阅历和性格反差的孤男寡女情境,同龄懵懂少男少女的设定更为普遍。

“现在已经是2000年1月1号,我们放心不下即将到来的四级考试,所以决定找一个安静的地儿好好复习。”

镜头后拉,这个安静的地儿竟是宾馆。

看过《同桌的你》中的话,相信会对林一(林更新 饰)与周小栀(周冬雨 饰)初次开房时的搞笑段落有印象。

两人事先约法三章,每天只做5分钟的男女朋友。林一急急忙忙地洗完澡刷完牙从浴室出来后,刚巧时间用完。

裹着浴巾的林一瞬间石化,只得老老实实坐在周小栀对面,一起在宾馆里复习英语四级。

这时郭帆导演用了一个旋转镜头,窗外则是特效呈现的原子弹爆炸画面。

再配合着林一的内心独白“定力,克制,不急不躁,是一个男人责任心的体现。爱,不一定是占有”,生出一种自嘲和幽默。

校园生活之外,尔冬升导演的《我是路人甲》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两个年轻“横漂”万国鹏和王婷,也有共处一室的戏份。

不过两人的合租有点特殊——只有一间房,共挤一张床。

王婷刚搬进来的那晚,万国鹏把床让给了她,自己打算在阳台睡,结果被蚊子咬得腿上全是包。

心里过意不去的王婷让他进屋睡,爱贫嘴的万国鹏说“要不我睡里面吧,万一我耐不住,你逃得也快点”。

两人背对背挤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有点小兴奋的万国鹏还在唠叨,“你为什么这么安静?明天你有空吗?你有男朋友吗?”转身一看,人家已经睡着。

最后一种情境比较特殊——仪式化的人性考验。

如《乘风破浪》里,邓超被赵丽颖调戏引诱的戏,就是故意安排的一场终极考验。只有经受得住定力考验的人,才能加入“正太帮”。

这段卧室里的独处戏既“情欲”流转又笑点不断,是典型的八十年代港产喜剧片味道。

零零散散聊了以上几种形式和相关片例,不成体系,也不够直观,那些有趣的部分还需完整观看后才能体会。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情节已经被拍过无数次,也还会继续拍下去。

因为它从潜意识里满足了人的窥私欲和性幻想,并且可以跟喜剧碰撞出火花,观众自然乐意捧场。

就像半个多世纪前的《一夜风流》(1934,豆瓣8.7,奥斯卡最佳影片),克拉克·盖博饰演的穷记者巧遇克劳黛·考尔白饰演的离家出走的富家女。

两人同处一室时在两张床之间挂上毯子的设计成为影史经典暧昧桥段,不断被后人借用、延伸。

那么,你记忆里有趣的”孤男寡女”情节又有哪些呢?欢迎留言分享。

注:本文部分图片来源于豆瓣及网络,若有侵权请主动联系我们。

游者——最后的钥匙人

最后的钥匙人

游 者 / 文

蔡定一 / 图

引 子

时针已经滑过了六点,年轻的女讲解员再一次满怀希望地向空荡荡的展馆里回望,继而轻轻叹了口气。全息虚拟体验区里,那个毫无时间观念的老头仍在饶有兴致地讲着蹩脚的故事——看来今天的约会肯定要迟到了。

“看这儿,看这些齿齿……”老头眯着眼,逗弄着孙儿。

老头手上是一把钥匙,黄铜材质,手工打磨,粗大的匙身刻画得有几分夸张,表面微微锈着铜绿,透出一股特殊的金属味道。钥匙的边缘略有些磨损,端端正正地压在那粗糙的手掌中,“只要能契合上锁里面的结构,钥匙就能打开锁。”

男孩已经不是那种什么都信的年纪了,这种全息影像也早不是第一次见,他满脸狐疑地望着自己的爷爷。

“就像这样。”老头空着的一只手从虚空中乱抓着,一只大锁伴随着一道辉光出现在了他手中。他认真地将钥匙插入锁孔,锁扣发出清脆的一响,随即打开。“瞧,是不是很好玩啊?”

男孩懵懂地摇了摇头,继而赶紧又点点头,“爷爷……”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去玩那边的钻木取火……来之前他们都跟我说,那个可有意思啦!”

“嗨!那玩意儿有啥子玩头呦!乖孙子,爷爷再给你讲个钥匠的故事,好不好?”老头看上去兴致很高。

女讲解员同情地看着那个男孩,清了清嗓子说:“本馆的闭馆时间已过,谢谢各位的光临,请改日再来!”最好改日也别来了,她想。

“哦,好好,改日再来!改日再来!”老头尴尬地笑着,拉起孙子的手抬脚往外走。

博物馆的大门刚一关好,女讲解员就如释重负地向附近的地铁站奔去。展馆里又恢复了安静,透明的实物展柜里,巨大的铁锁和锈迹斑斑的钥匙静静地躺着,似乎是在等待着有一双手再次把它们开启。

“咔嚓。”

锁与钥

“人们叫我开锁人。”

姚凯含糊不清地对坐在面前的女郎说着,酒精不停地在胃中翻腾,让他有了几分醉意。他们周围,各种肤色的人都挤在舞池里尽情狂欢,响彻全场的音乐很快把他刚刚的话彻底淹没了。姚凯嘟囔一声,微微向前探身,重新说道:“我是说,开锁。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嗯。”女郎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声音有些心不在焉。

“说说看。”又一口浊黄的液体灌下了姚凯的喉咙,呸,里面掺的水可真多啊。

女郎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眨了眨,“就是门上那种呗,到处都有的,一串数字符号之类的东西吧。不过那都是老式门锁,现在的门,用的不是虹膜锁就是基因锁了。”她微微笑了笑,似乎对自己的答案很满意。

“一串数字?”姚凯几乎要把刚咽下去的酒再吐出来,“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他放肆地哈哈大笑,“来,我来告诉你。”

他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探向漂亮姑娘的胸部,“就是说啊,人们以前总是喜欢把好东西藏起来,不想让别人知道。而开锁人呢,就专门负责把它们从那些隐秘的地方弄出来,晒晒太阳。就像这样。”他的手指停在了女郎V领前面不到两厘米的地方,随后顺时针转动了个90度,“咔嚓。”

她咯咯笑了,“所以,你也想解开我这把锁?”

姚凯哼了一声,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这可是份神圣的工作!正是钥匙才让锁有了存在的意义。懂吗?而我就是那把钥匙。”

“你想怎么开?”她的一只手已经抚上了他的胸膛。

一阵强烈的震动突然从手腕处的传感器传来,姚凯低头一看,顿时醉意全消,他推开怀里的女郎,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来活儿了。”他笑着说,“我得走了,宝贝儿。”

女郎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眼睁睁地看着他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向夜店出口挤过去。

“嘿,小妞儿,要不要跟我一起喝一杯?”一只手不失时机地开始招呼她,“开心点,宝贝儿!天知道咱们还要耽搁多长时间呢!”

“滚!”她恶狠狠地骂着,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快速起身离去。可等她冲到大街上,姚凯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狠狠地跺了几下脚,又转身奔向最近的传运站。

传运站里面一片灯火辉煌,仿佛跟地面上那个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巨大的透明管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这里交织成一个复杂的结,同时又延伸到不知终点的地方去,好像是城市的血管,不知疲倦地汩汩流淌。女郎漫无目的地寻找了一会儿,始终没发现姚凯的人影,似乎有些泄气。今天是移民工程正式开始的第一天,人们大部分都在狂欢,待在传运站的已经很少了。她打开腕上的通讯终端,小声嘀咕了几句,便抬腿迈进一扇敞开的传运门。一团光晕包围了她,几秒钟之后,她就消失在空无一物的传运舱里,好像从未在此逗留过。

许久,姚凯才从藏身的自动售货机后面走出来。他轻轻笑了笑,转身走向来时的升降机。刚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通讯终端的传感器就激烈地跳动起来,他按下通话键,里面传来的是“耗子”焦急的声音:“头儿,你在哪儿?抓紧过来呀!”

“马上就来,刚才遇上点儿麻烦。”姚凯低声说,“我离得不远,顶多就几分钟的工夫。这次又是谁的活儿?”

“还不是阿彪?等你来了再说吧,情况有点儿棘手。”

姚凯哼了一声,“哪次不棘手?不棘手的活儿阿彪能想到找我吗?不说了,我马上到!”

姚凯挂断终端,开始在夜色中拔脚狂奔。时针已经接近午夜的十二点。在这条并不算繁华的小街上,大部分的商铺大门紧闭。街道上却看不到一个巡警的影子。

这时代不需要钥匙。但是,需要开锁人。

姚凯暗暗咬紧了牙。

解除锁定

“耗子?”

“在呢,头儿。”被称为“耗子”的年轻人头也不抬地说,“你怎么才来?”

“能来就不错了。”姚凯拉过椅子,“情况怎么样?”

“轻微退相干,情况还好。但是如果不抓紧,预计会在十七分钟以后衰退为中等,那可就麻烦得多了。”

“十七分钟够了!”姚凯一边脱去外套,一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陈旧的椅子经受不住他这猛烈的一骑,委屈地发出一阵“吱呀呀”的呻吟。

“准备先验标记量子。”

“头儿?”

“怎么?快点,只剩下不到十六分钟了。”

“我是说……”耗子显得有些犹豫,“标记量子存货已经不多了,成本很高,现在风头还这么紧……”

“我说了,准备好标记量子!”

耗子沉默了几秒,“听你的,头儿。”

一盏指示灯毫无声息地亮起来了,表明标记量子束的接收已经完毕。

感应器捕捉到一束光,但这光只是现象,而不是结果。就在刚才一瞬间,一束特别的电子流通过了传输通道。在这束电子流中,每一个电子都与另一个身处远端的电子相互纠缠,它们是来自同一次裂变的结果,像是两个双生儿,不管距离多远,都不可能割断它们之间的联系。这是一种让爱因斯坦深恶痛绝的联系,但正是因为有了它,才有了如今这种能让大洋彼岸的两家人变成亲密邻居的远距传输。

但是上帝喜欢掷骰子,不代表他喜欢凡人也这么做。

“头儿,你看看……”

“别管那些,集中精神!”

如果传输尚未完全完成,或是传输过程中受到干扰,就会加速纠缠体的退相干作用,逐渐丧失纠缠性,从而导致所谓的“闭锁”。这时候,如果想要让纠缠体清晰地分离,就只有找到这个纠缠过程的一一映射关系。解开密钥。

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儿。薛定谔说,任何一个未被观测的量子都处在叠加态,但是一旦观测行为发生,波函数也就随之塌陷。相应的,与这个量子发生纠缠的那个量子,即使远在千里万里之外,也会在瞬间同时塌陷。姚凯面前的这束电子流,每一个量子对的状态都是未知的,就好像是潘多拉的魔盒。

现在,姚凯要打开这个魔盒。

一连串检测数据出现在屏幕上,由无数个1和0组成,其中一些还夹杂着“ ”号。1和0代表了电子是正旋还是反旋,零星出现的“ ”则是调皮的正电子。姚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数字,脑海中不知怎么浮现出了这样一个画面:摆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一个电子,而是一长排的鸡蛋,而作为观察者的自己,正在用一柄锤子把它们一个个地敲破。

“时间不多了!”耳机里传来耗子略显紧张的声音。

姚凯不说话,忙碌地操作着。

“……头儿?”

分析完毕,已获取密钥。最后再确认一遍,无误。密钥已经找到!

“头儿!!”

姚凯迅速按下确定键。传输机轰轰响起,好像是在发出粗重的喘息声,霎时间,它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再次陷入熟睡。

解锁成功了。

“呼,这活儿干得可真漂亮!”耗子长吁一口气,倒在靠背椅上。他还是个入行没多久的新手,每次接活儿,都能忙出一脑门子汗。

“下次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了。”姚凯拉开抽屉找烟,可里面什么都没有。

耗子头扭向这边,“头儿,你怎么拖这么长时间才来?我头都大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被人盯上了。”姚凯淡淡地说,“最近风声确实紧,老K他们已经都不接活儿了。咱们也得寻思寻思,是不是干完这几票,也去避避风头。”

“你没听说吗?老K已经洗手不干了。”耗子说,“阿彪更不会放你走的。”

听到阿彪的名字,姚凯心头微微一震。

“都走了……要不他也不会来找你,他找不到更好的开锁人了。”

“那当然,人人都知道,我就是那把最后的钥匙。”

耗子笑了。自从他第一次见到姚凯,他这人就这样,老子天下第一。不过他确实有本事,跟他混了这半年多,还没见过他被什么状况难倒过。

“我说,哥,”耗子把头凑了过来,“你技术这么好,咋不去找个大公司上班哩?”

姚凯微微一笑,“你真是个傻小子。大公司?大公司的设备那么好,你什么时候听说过传运站出过闭锁事故?也就是这些个地下黑作坊,把人命不当命吧,咱才能在这混口饭吃。再说了,大公司有什么好?规矩多,请我去,我还真受不了那鸟气。”

“哈哈,说的也是。”

“往高里说,我这也是为了造福社会嘛。”他回头看了看破旧的简易传输舱,“人醒过来没有?”

“差不多了。”耗子站起身,往舱门玻璃里看了一眼,拉开了门,“出来吧。”

一位脸庞消瘦的妇女从舱门里懵懵懂懂地走出来。姚凯只瞥一眼就明白了,一切都写在她那身略有些过时的衣服和一双粗糙的手上——买不起正规的船票,来坐黑传输机,结果出了问题。

姚凯冲着大门方向示意一下,女人感激地点点头,离开了。就在她走出去的时候,耗子接进来了阿彪的电话。

“每次都是这种破活儿。我早说了,你换换零件,也给自己积点阴德。”

“嘿嘿嘿,小哥辛苦,小哥辛苦。他们命大着呢。有您在,死不了。”

“我是跟你说真的。你自己扪着良心问问,就你的那些破烂货,你自己敢坐上去试试吗?”

阿彪连连推辞,“我可不坐那玩意儿,打死也不坐!”

量你也不敢。姚凯心想,这种人最可恨,自己干着不黑不白的事儿,完全不把别人的命当命。“账单发给他。”姚凯歪头示意耗子,“你想下地狱我也不拦着。不过你刚刚打搅了我和一个漂亮妞儿的约会,可得好好赔偿我。”

“嘿嘿,好说,好说。”那头的声音略一停顿,突然发问,“你们在哪儿?”

“你还能不知道?”姚凯挂断了电话,“这个混蛋。”

“真是个混蛋。”耗子随声附和。

姚凯叹了口气,拉开了另一个抽屉,这回他终于点上了烟,不知怎么,心里觉得有几分失落。耗子看他情绪不高,也不说话,只管低头默默收拾东西。

背后的大门“咣”的一声响,刺眼的光线和纷乱的脚步声一下子都窜了进来。姚凯回过头用手遮挡着直射人脸的手电光,等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照,才看清领头人的面目,顿时心头一惊。

耗子慌张地大叫:“他是谁?”

“遇到大麻烦了。”姚凯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韩总会到咱们这里来。”

“谁?韩总?哪个韩总?!”

姚凯叹了口气,从嘴角挤出来两个字:“寰宇。”

“寰宇……韩总!”耗子也吃惊不小,“就是那个传说能呼风唤雨的家伙?寰宇量子传运的掌门人,韩朔!难道是他?”

来人扶了扶挂在脸上的复古眼镜,镜框的金边在这夜色的微光中一隐一现,显得十分诡异。“看来不用自我介绍了。二位,跟我走吧。”说完他挥一挥手,立刻有几条大汉站到了姚凯他们身前。姚凯没有选择,无奈地站起来,和哆哆嗦嗦的耗子 一起被拎了出去。

走出大门的时候,姚凯往身后望去,果然看到了阿彪的身影。他猥琐地冲韩朔笑着,后者并不说话,示意手下给他递过去一个厚厚的信封。

“呸!”

局部卡死

姚凯是第一次进到寰宇大厦的里面来。曾经有无数次,他路过这里,或在大厦脚下徘徊,但都没有勇气迈进这扇大门。如今,当自己以为这辈子不会跟“寰宇”有任何联系的时候,却被以这样的方式“请”了进来。人生不能不说是一出喜剧。

隔着宽大的茶几,韩朔,这个叱咤风云的商界巨子,不紧不慢地在宽大的茶海上运作,冲壶,洗盏,手法娴熟肆意,末了,亲手为姚凯泡上一杯茶。

“用不着这样吧,有什么话直说。”姚凯最受不了这种假惺惺的客套,何况不远处还站着一群虎视眈眈的大汉。

“姚凯。我听很多人说起过你,一直想跟你见一见。今天咱们终于坐在一起了。”韩朔微微笑着,这笑容并不让人觉得亲切,反而更让人感到盛气凌人。

“哼。早知道阿彪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只要能赚钱,连亲妈他都敢卖。只是没想到堂堂韩总也玩这下三滥的手段,能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韩朔并不气恼,“我有急事找你嘛。所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你的故事我听说了很多,我的故事我想也不必再重复了吧?”

“当然。寰宇的掌门人,凭着一堆破铜烂铁白手起家,直到坐上量子传运领域的龙头老大的位置,做这行的谁人不知?”

“有些传说总是夸大其词。”韩朔喝了一口茶,“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我想让你为我做件事。”

姚凯哈哈大笑。

“韩总这笑话讲得高明啊。这世界上还有能难住你的事儿?”

韩朔不动声色地把姚凯面前的茶水倒掉,重新续满。

“咱们还有点时间,我就慢慢跟你说说。哎,别浪费了我这好茶。”

如果说先进的科学技术就像是魔术,那么量子传输无疑是最高明的一种魔术。

自从二十年前,第一条用于实物传输的通道建立起来,人们很快领略到量子传输的神奇魔力。距离不再是困扰人类的问题,通过广泛的量子纠缠效应,“天涯若比邻”变成了真真切切的现实。很快,在强大的新交通工具面前,飞机、轮船、高速火车都失去了往昔的吸引力。现在不少城市,连过去是公路的地方都改造成了传运通道。人类完全迈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这些事,地球人都知道。”姚凯不客气地喝着茶。

韩朔并不理会他的态度,“现在,寰宇接了个大工程。”

姚凯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不用说,接下来的事儿你也都知道。当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地球村,人们自然把眼光放到了更远的地方。太空移民计划很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第一颗被改造的星球是火星。先期派过去的拓荒者已经在那里待了整整五年,终于把那块鸟不拉屎的地方改造得可以进行大规模的移民了。首批移民确切的移民时间,是——”韩朔低头看了看左手腕上那金光闪闪的钻表,“大约二十四个小时之前。”他收回目光,看着姚凯,“如果没出意外,人们现在应该正在新家园里狂欢。”

“凡事就怕如果。”

韩朔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这次为了隐瞒真相,寰宇可真花了不少力气。”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在这个节骨眼上,贵公司出了什么岔子吧?寰宇公司一直不就是权威和可信赖的代名词吗?”嘴上虽然不饶人,但姚凯心里也渐渐开始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能难得住面前这个通天人物?

“有些事,总是表面上看起来风光。一个企业就跟一个帝国一样,外表强大,可当麻烦真来了,往往不堪一击。摆在我们面前的首要问题就是传送的稳定性,也就是所谓的安全问题。”

“安全性?贵公司的技术不是百分之百安全的吗?”姚凯讥讽地说。

韩朔微微笑了,“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项技术是绝对安全的。越先进的技术,风险也就越大。我想,这个问题你该比我更懂。”

这话不假。

姚凯明白了他的意思,“汽车没被发明以前,一般的交通事故也就顶多擦伤点皮。到了泰坦尼克的时代,一次事故就能死上千人,不过好歹总还有获救的机会。而到了今天……”他咽了咽口水,“你直说吧,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但是移民日程已经延期了。一台原本作为VIP通道的主机发生了意外故障,而主机跟大传运舱其实是同一个系统的。我请你来就是帮助修理主机,让它早日恢复工作。你知道,那边已经一切就绪,就算延期也不能拖太久。备用机到位还有几天时间,我不想在政府那边丧失信用,这可是一笔大单。”

姚凯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他心里暗暗揣度,这事儿绝不会像他说的那样简单。

“就在二十四个小时前,主机第一次运行的时候,公司控制室的主交换机突然发生了一次死锁事故。没人说得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寰宇所有的工程师都修不好主机,但是你知道,项目已经启动,时间迫在眉睫,我需要主机尽快恢复工作!”

姚凯沉默了。

“如果严格按照规章去操作,量子传输本身不会出任何问题,出问题的总是人。”韩朔有些痛心地说,“因为人手紧缺,我们最近新上岗的一些技术工人操作总是不够规范。”

也包括老K他们。姚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正如汽车时代也会有很多不规矩的人闯红灯一样,这个时代不守规矩的人也不少,只是事情会变得更加棘手。”

“所以我们这类人才会存在。”姚凯不卑不亢地说。

“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韩朔盯着他说,“打开那把锁,让主机恢复工作。”

“整整二十四小时,时间真有点太久了。”姚凯说,“你们该早点动手。”

“现在也不晚。”韩朔说,“事故发生后,我立刻动用了最好的专家,用最好的技术维持住了整个系统。所以理论上说,现在它的状态跟刚发生事故之后几个小时是一样的。”

姚凯摇了摇头,“话虽这么说,可时间确实流逝掉了,直觉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谁也不知道舱里头已经发生了些什么。这不是我能理解的范畴。”

“你不需要理解。”韩朔说,“你只要做好你的工作,那就是解开这把锁,这把略有点陈旧的锁。仅此而已,这是你的专业。”

姚凯陷入了沉思。

“给我三分钟。”

韩朔露出了微笑,“没问题。三小时、三天也没问题!”

“不,你没明白。”姚凯迎着他的眼睛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我要的不是这里的三分钟。既然退相干已经发生了,过分的观察就会加速这种破坏,所以我只能给自己不到两百秒的时间。”

韩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姚凯深呼一口气,努力赶出乱七八糟的想法,接下来的三分钟里,他需要精神的高度集中。

“来吧。开机。给我属于我的三分钟。”

韩朔转身冲着一群早就跃跃欲试的帮手打了个手势。

黑色三分钟

现实中,三分钟是段很短的时间。爱因斯坦早年在解释他的相对论时,曾用过一个十分风趣的比喻:如果你在跟一位漂亮的女士聊天,那么你也许会觉得一小时过得就像一分钟那样快;而如果你的屁股正坐在一个烧得通红的炉子上,那么一分钟就会变得像一小时那么漫长。所以说,当你专注于做一件事时,那么区区两百秒的时间会很快悄悄流逝掉的。但是,在另一些情况下事情就会变得不同。比如你正在耐力跑,或是进行潜水,抑或是像姚凯这样,想去深入分析一个已经闭锁的纠缠系统。

在这里,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毫无意义。姚凯想,这一切毫无意义。

整整一百秒过去了,他没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时间已经抹去了曾经存在于这里的一切。

然而这个系统却给人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不仅仅是宽敞——与沙丁鱼罐头一般的普通传运舱相比,作为VIP通道的主机自然是非常宽敞的,但是这里却笼罩着某种东西,姚凯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正当他准备抽身而去时,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出现了——似乎有人在盯着他看。他猛然回头向身后望去,却什么都没有。

两百秒的时间到了,姚凯走出了舱室。

姚凯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一双锃亮的皮鞋毫无顾忌地移动到他的视线前,韩朔冷傲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时间已经够久了。怎么样,这个活儿,你做不做?”

姚凯并没有把目光从地面上收回,就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做。”韩朔满意地点点头,周围的人似乎都长舒一口气。

“事故责任人呢,他在哪里?我需要和当时值班的技术人员谈谈。”

韩朔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姚凯很疑惑,“这也要保密?”

韩朔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她叫黎丽娜。这次事故,被卡住的人正是她。”

姚凯骂了句脏话。这事儿真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不过,对整个工程来说,主机可是关键问题。”姚凯有点挑衅地说,“连技术员都卡进去了,不管怎么看,这都不算是小故障了。”

“关键问题,当然要找关键先生来解决。”韩朔不动声色。

姚凯听懂了韩朔话里的双关,冷冷地说:“那你可得给我个满意的价码。”

“这方面没有问题。”

“还有一点你得清楚。”姚凯明白,跟韩朔这种人打交道,他必须把所有的情况事先讲清楚,“这件事我只能尽力而为,因为现在我确实没把握把她救出来。”

这一次,韩朔笑出了声,这让他那常年冷冰冰的脸看起来有了几丝回暖,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仍是一点不带感情,甚至比之前的还要冰冷:“我觉得不清楚的人是你,姚凯。我不关心她到底怎么样,也不关心你到底能不能把她救出来。我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主机什么时候能恢复工作。”

姚凯一愣。周围的黑衣人全都齐刷刷地望向他,陡增了许多无形的压力。

“想想看,想想。这个工程对寰宇、对我有多么重要。”韩朔慢慢地说,“再看看你,一个不法分子,常年在地下黑市工作。不管你是怎么样的天才,拥有多么高明的技艺,也粉饰不了这个事实。对你来说,现在也正是个改变的机会。面对这样的机会,你还有选择吗?”

妈的,他说得对。姚凯咬牙切齿地想。

“耗子呢?我的助手在哪里?”

“你的朋友很好,我会立刻放他走。不过我希望你们出去以后不要乱说,活儿干完,我会付给你一大笔封口费,让你们舒舒服服滚蛋。”

当真?姚凯笑了,他只希望耗子没事。耗子跟自己干的时间虽然不太长,但人是个好人。

“好,给我几小时,我回去收拾收拾家伙。”

韩朔迟疑了一下,“不要自作聪明,姚凯。如果你想逃,或者你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个活儿,那就给个痛快话。我们也找了其他几个开锁人,他们都解决不了问题。”

姚凯挺直腰杆,直视着韩朔说:“我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都只是普通的开锁人,而我不同。我本身就是一把钥匙,在我面前没有解不开的锁,不管它有多复杂。我是一个终结者。”

韩朔哈哈大笑,“那就抓紧去准备吧,我最后的钥匙人。”

大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姚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留心点,以后还是少用这玩意儿吧……”

姚凯鼻子“嗤”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寰宇大厦。

真相的背面

从寰宇集团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街上也有了稀稀拉拉的行人。姚凯叹一口气,打起精神往住处走。

姚凯刚转过街角,就迎面和一个年轻女子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姚凯连忙道歉。那女人却不由分说,拉起他就跑。

“哎,怎么回事?”姚凯莫名其妙地喊,女子一言不发,带着他七拐八拐,跑出两三条街才停下,此时,两个人都已经气喘吁吁。

“你被人跟踪了。”

“哦。”姚凯倒真没把这当回事,无非就是韩朔派人跟着他,看他有没有到处乱跑吧。借着路灯,他看清了她的脸,“嗯?是你?你不就是昨晚在夜店的那个……”

她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忽闪着,“我叫黎莉莉。”

姚凯正要开口,她却抢着说道:“我知道你是姚凯,我还知道寰宇找你想要干什么。我已经找你好久了。”

“那么……”姚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觉得脑子很乱,这件事背后有太多东西自己不了解了。

“请我喝一杯如何?”莉莉用尖尖的下巴示意了一下街边正在开门的饮品店,“就当是你上回不辞而别的补偿。”

姚凯没有拒绝。

温热的奶茶让有些发僵的大脑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姚凯扭过头,发现黎莉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

“黎?你说你叫黎莉莉?难道说,寰宇的那个技术员……”

“是的,丽娜是我的姐姐。”莉莉直视着姚凯的眼睛,“孪生姐姐。”

“丽娜……莉莉……”姚凯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名字,终于抬起头说,“请告诉我关于你姐姐的事吧。”

莉莉犹豫了一下,开始了诉说。

虽然莉莉和丽娜是双生姐妹,可是两个人的性格完全不同,丽娜性格文静稳重,而莉莉则活泼好动。也正因为这点,她们后来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丽娜出国攻读量子物理,回国后进入亚洲最大的量子通讯公司,也就是寰宇,当了一名一线的技术员;而莉莉则对理工没有丝毫兴趣,大学上了艺术院校,现在的身份是一名青年画家。

“没想到双胞胎也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姚凯感慨地说,“我一直以为双胞胎就像是一对天生纠缠的粒子,无论距离有多远,都割不断这种相互的联系。”

莉莉不以为然,“谁告诉你双胞胎就都是一样的了?我并不是否定你说的这种联系,可这跟相似是两回事。确实,很多孪生子从外形到性格都完全相似,但是像我跟姐姐这种,性格脾气完全相反的也有不少。”

姚凯点了点头,“后来呢?关于寰宇你都知道些什么?”

“姐姐跟我说过很多关于寰宇的事。”莉莉接着说,“当初她来到寰宇,完全是因为一腔热情,想用自己所学做些事情。那几年,在姐姐他们的努力下,寰宇确实发展很快。可到了后来,寰宇不再想着如何在技术上寻求突破,而是通过一系列手段竞争、兼购,让竞争对手破产,最后终于成了实质上的垄断公司。直到这时丽娜才发现,韩朔跟他们那些人的理念完全是格格不入。后来丽娜不止一次给我说,她后悔回国,后悔来到寰宇。”

“我理解。做技术的人大多是理想主义者。”姚凯说,“而韩朔是个生意人,他只在乎利益。”

“自从寰宇接手了移民工程,这种冲突就越来越尖锐。尤其是寰宇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工程上,姐姐这种技术人员就越来越受到冷落,在公司的地位自然也一落千丈。但是丽娜精神一直很紧张,她担心会出什么事。前几天开始我也常常感到心神不宁,也许这就是你说的那种联系吧。直到昨天夜里,我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当时我有种感觉,觉得整个人心里空落落的,第一感觉就是丽娜可能出什么事了!我立即给丽娜打电话,可一直没有人接,于是昨天一早我就去寰宇找她,这才知道丽娜真的出事了。”

姚凯皱起眉头,问:“你是说,在这之前几天,丽娜已经预感到了什么?难道这次事故跟寰宇有关?有可能是人为事故?”

“我只是有这样的直觉。”莉莉说,“我在寰宇转了半天,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只说是普通的故障。可我觉得都是在搪塞我!后来,我趁人不备,偷出了这个。”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上了锁的日记本。

“这是你姐姐的?”姚凯顿时精神起来。

“昨天我就想找你看看,可是当时人太多,而且这个锁我也打不开……”

“交给我吧。”姚凯接过日记本,在手中掂一掂,掏出终端的连接线插好接口,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上面的电子锁。

莉莉愣愣地看着他。

“让我看看,太好了……”姚凯一边翻看一边点头,“她把技术问题都记得很详细。你姐姐真是个细心的人。”

“怎么样,有帮助吗?”

姚凯点了点头,“会有的。不好意思,我想请你把这本子借给我一段时间。我得好好看一看。”

“真是麻烦你了。”莉莉眨着眼睛说,“我知道这很危险,可我实在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

姚凯郑重地把笔记本合上,精巧的电子锁发出了“咔嚓”一声。“我会尽力的。”

“韩朔是个危险的人。”莉莉的眉头皱了起来,“你知道,他不仅垄断了整个运输业,甚至连地下黑市也涉足了。阿彪也好,其他的开锁人也好,只要是吃这碗饭的都要听命于他。”

“你也认识阿彪?”姚凯有些吃惊。

“我只是听姐姐说过。其实韩朔最早也是从地下一点一点干起来的,早先也没少干缺德的事。不过后来他一直对黑市上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是念什么旧情,而是因为他们越不可靠,官方就对寰宇的认可度越高。万一寰宇自己出了什么安全问题,也好都推到那些小作坊身上去。”

“原来如此……”姚凯心想,韩朔这小子还真是条老狐狸,“左手倒右手,真是一步好棋。不过,这次的事儿恐怕是推不掉了。”

“说起来,这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着,莉莉又垂下了眼帘,“姐姐出事了,我很怕。寰宇那边把口风扎得紧紧的,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我……明明知道寰宇现在非常危险,还要请你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来帮忙……可是,我真的想弄清事故的真相!”她期盼地望向姚凯,几乎马上就要流下眼泪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即使你不来求我,我也一定会回去的。”

莉莉疑惑地看着姚凯。

“那儿有把锁。”姚凯说着,眼睛里冒出兴奋的神采,“一把复杂的锁,精致的锁。多么迷人……作为开锁人,难道不应该豁上性命去尝试一下吗?”

莉莉茫然地摇了摇头,“我真的很难理解像你这样的人。”

“时间不早了,我必须回去。”姚凯从桌上撕下一张便笺,“给我你的联系方式。相信我,我一定会去解开这个迷局的。”

回到住处的时候,耗子正站在门口等他。

“头儿,你回来啦?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耗子上下打量着姚凯,关切地问。

“没事啊,我挺好的。”姚凯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

“我早就说咱不干了吧,看看!”耗子 一跺脚,“你等着,我这就收拾东西去!”

“收拾东西干什么?”

“搬家啊!”耗子头也不回地说,“好家伙,惹上了这么难缠的主儿,咱还不跑?”

“搬家……”姚凯若有所思地说,“好!你先收拾东西!不过,走之前要先替我办件事。我暂时还不能走,我还有事没办完呢!”

耗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迷惑地看着他,“啥事?”

“我得去拿属于我的东西。”姚凯咧嘴笑了。

丽娜的抉择

“你做好准备了吗?”韩朔又一次坐到了姚凯面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在巨大的传运舱客运大厅里;相同的是,仍然有很多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紧紧盯着姚凯。

“只差最后一个问题。”姚凯大声道,“主机第一次运行的时候,承载量是多少人?”

韩朔冲旁边的一个技术员点点头,后者迅速地报出一个数字:“大约一千人。”

“一千人,挤在一个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的空间里?”

那名技术人员不无讽刺地说:“只是一下子就完事了,你还想要多享受?这比挤地铁可要舒服得多。”

周围发出一阵哄笑。

姚凯并不理会他们,而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我估计的情况完全一样。”

“差不多了吧?”韩朔抬头看了看挂在大厅墙上的大钟,略有些焦急,“可以开始了吗?”

“不忙,不忙。”姚凯说着,竟然从旁边拖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还有时间,我们不如先聊聊天。”

韩朔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姚凯先生,我想提醒你一下,”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如果你不能帮我们解决问题,那就赶紧告诉我,我们好另请高明。否则,耽误了我们的事,我保证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姚凯哈哈大笑。

“昨天您跟我见面的时候,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怎么才过了十几个小时,就这么沉不住气了?我说了,你们的问题我会解决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姚凯一脸无辜地摊开手,“我只是想给大家讲个故事。”

“讲故事?”在场的人全都一脸惊愕。

“一个关于扳道工的故事。”姚凯说,“对了,你们知道什么是扳道工吧?”

韩朔求助般地望向身后的人群。

一个工程师模样的人开口了:“你说的是那种老式火车吧?那种在铁轨上跑的车。很早以前,长途的交通主要是靠火车,但那时候铁路建设并没有那么发达,尤其是那些大车站,一条铁轨上经常要跑几十列火车。”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对那个时代的神往表情,“扳道工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一个扳道工负责着一个岔路口,根据指令工作,引导列车去它该去的地方。换句话说,扳道工意味着选择。”

“没错,我说的就是那种扳道工。”姚凯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一个扳道工的作用有多么大,或者说,一个可靠的扳道工价值有多大,恐怕就连扳道工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操纵的部分都是关键节点,可以说,是扳道工决定了一列从上海出发的车,终点究竟是北京还是广州。在座的各位都不难想象,如果一个扳道工不是那么忠于职守,在一列火车疾驶而来的时候,没守在自己的岗位,或者说,没能及时扳道,那后果会是什么?”

那会是一场灾难。每个人都在心里说。

“现在,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在场的每一个人。”姚凯郑重其事地说。他的目光从一个人的脸上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上,声音灌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现在你是一名扳道工。此时此刻,你正站在你负责的那个节点上。突然间,由于指令错误,你发现一辆本来不该出现的火车正在向你疾驰而来。而这时候,在火车可能去往的两个方向上,一条铁轨上,有一百多人正在横穿铁路;而另一条路上,有一个小女孩正坐在铁轨上玩儿。”

姚凯一字一顿地说:“现在,你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沉默了。

“你,你是说……”刚才发言的那个工程师声音有些颤抖。

“你说得对,扳道工意味着选择。”姚凯转过身指着他说,“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

“这,这……”他有些不安地躲开姚凯的目光。

“告诉我!一百,还是一?”姚凯挺直腰杆,向前“踏、踏”迈了两步,指向面前的人群。

没有回答。有的人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还有的人神经质地搓着手指,更多的人一言不发,只是低垂着头,把目光的焦点滞留在自己的脚尖。

韩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打破了这难堪的寂静,“姚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明明就是个很简单的数学问题,他们却不敢给出自己的答案,反而被所谓的道德感绊住了手脚。真是好笑。”

姚凯赞许地点了点头,“的确。这就是所谓的选择。”

“还是谈谈我们的正事儿吧。”韩朔说,“你找到眉目没有?”

“我说的正是几十个小时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姚凯说,“只不过黎丽娜当时所面临的情况比刚才我举的例子要更复杂一点。”

韩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一千多人挤在这个狭小的舱室里,相当于一辆满载的列车。移民基地那边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大概有上万人吧。而这边的工作人员,应该也有上百人。当她意识到荷载超过极限的时候已经晚了,如果按照当时的情况实行传输,移民基地那边是肯定无法承受负荷的。或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舱室里的一千人将会和这里一起完蛋。”

周围一片死寂。

姚凯轻轻地说:“扳道工做出了第三种选择。那就是自己跳下去,让火车停下来。”

有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没明白吗?你们!”姚凯大声说道,“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感谢她,是她,救了你们所有人!”

许久,韩朔把两手叉在一起,缓缓地说:“开个价吧。我只要主机能恢复工作。”

姚凯冷笑一声,这才是富人跟穷人本质上的不同。

“放心,我会索要一份令我满意的报酬的。”

最后的锁

一星期以后。

姚凯为工程重新计算了运行参数,规定每次传运最大人数不得超过两百人。通过黎丽娜的笔记和技术部门的资料,姚凯发现,他们已经预计到传输人数的增加对设备的影响并不是单纯的线性增长那么简单,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危机会来得如此之快。姚凯的办法其实很简单,他在原有研究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计算阈值,划定了临界点,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问题。至于对外宣传的说辞,自然是为了安全。从前的高铁和磁悬浮列车,正式运行的时候也是低于设计速度的。这一点,韩朔倒真的没有说错。

然后自然是移民工程重新上马,万众一片欢腾,电视二十四小时滚动播出最新消息,韩朔频频上镜露脸,脸上都笑开了花。

姚凯一直紧绷着的弦现在终于得以松弛了。他眯缝着眼盯着电视屏幕上那张脸看,心想这韩朔笑得跟汉奸似的,还不如哭丧着脸的时候看着精神呢。

一个工程师走过来,殷勤地递给他一支烟。姚凯仔细一看,正是几天前自己在传运大厅里逼问过的那个人。看样子他并没记恨自己,姚凯也不客气,接过来点上就抽。

“姚工,我有一点不明白。”他吞吞吐吐地说。

姚凯瞟了他一眼,“讲。”

“你看,之前我们也计算过,动物实验也做了不少,虽然没有一次运过这么多人,但是小规模的传运,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呀。怎么还会出现那种事儿呢?”

“计算仅仅是计算。”姚凯仰头吐出一个烟圈,“但是现实往往不会像数学归纳法那样,当n成立可以推知n 1也成立时就万事大吉了。微小的因素会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积累,到最后,量变会引起质变。”

“哦……”那人若有所思。

“另外,量子理论原本就是描述微观世界的工具,我们把它作用到宏观世界,本身就是一种大胆的突破。随着质量的增加,退相干发生的概率也就越来越大。一旦超过某个阈值,系统的不稳定性就会急剧上升,而概率正是量子的性质。”

工程师点一点头,叹了口气。两个人一起抬头看着大屏幕播新闻。火星基地已经在为新来的移民举行欢迎会了,出现在镜头里的每张面孔,都写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真是奇怪。”姚凯看着这些传送自遥远的红色世界的画面,禁不住发出感慨,“人类真是一种有趣的生物。未来明明是不可预知的,可每个人在展望明天的时候,却都愿意相信未来是光明的。”

“不管怎么说,是你给了他们这样的未来。”工程师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姚凯刚想报以微笑,一转脸,看到阿彪正朝自己走来,顿时心里又一沉。

这几天,遵照韩朔的指示,阿彪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直到确定工程取得成功。姚凯一脸疲惫地对阿彪说:“你家老板满意了?我可以走了吧?”

“没问题,没问题。”阿彪一脸讨好的笑,“临走前韩总吩咐过了,只要确定没出问题,您随时可以离开这座大楼。”

姚凯拍了拍身边的背包,“那我这就走了,替我给韩总说声再见。”

阿彪一哈腰把姚凯的包拎在手里,“我帮你拿,帮你拿。”姚凯见状嘴动了动,没有拒绝。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最近的传运站。整个传运站空无一人,只能听见四只脚轮流落地的声音。站在传运门前,姚凯正寻思该输入哪个地址,不料阿彪突然从背后猛推一把,把他一下推进传运舱,然后猛地摔上了大门。

姚凯惊恐地回过头。

“这次,你还能找到钥匙吗?”阿彪咧开嘴阴森地笑了。

塌 陷

糟糕!

姚凯使劲拍打着玻璃,可是舱门纹丝不动。他只能听到阿彪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外面传来,“接收的机器已经提前停掉了。多谢你了,姚凯。你让我们明白了应该怎样处理你。”

“嗡”的一声,悲剧开始了。机器是不带感情的,正如金钱本身是没有罪恶的,但是当人们臣服于它们的力量时,往往就是灾祸的开端。这次野蛮的操作使姚凯陷入了跟当初黎丽娜一样的境地——百分之百发生死锁。而现在,没有人可以帮到他,甚至也没有任何一个钥匙人会来帮自己解锁!

退相干开始了,姚凯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恍惚中,他似乎感到有一柄高悬在头上的剑,正在一点一点向自己的脑袋逼近。

该死,如果在外面,自己能很容易地给自己解锁,只要建立一条通道,通道……只要确定目的地就好了。可现在,姚凯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应该在哪儿。

各种想法在脑海中激荡,好像有许多缥缈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姚凯努力想听清,可每当刚想要集中精神,它们却像泥鳅一样很快溜走了。

“其实,每个人心底都有一把万能钥匙。”

蓦地,一句话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他努力地回想着,那是小时候爷爷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爷爷?

……小男孩熟练地解开了手中的孔明锁。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半晌,喃喃地说:“孩子,你会是一个出色的开锁人。”

“这有什么用呢?”小男孩仰起脸,倔强地说,“他们都说这世界根本不需要锁。”

老人摇了摇头。

……“姚凯,你知道吗?过去曾经有一个伟人,他打开了一个难缠的结,从此成了亚细亚的王。他叫……他叫什么来着?”

一个略显青涩的小伙子蹲下身,用毛巾擦拭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的嘴角,“爷爷,你都给我讲过几千遍啦。看你,口水又流出来啦。”

老人尴尬地笑笑,继续说:“相信自己,你能解决你的问题。”

“我现在遇到的情况比他要复杂多了。”年轻人直起身子,长叹一声。经爷爷这一提醒,他又想到了让自己头疼不已的心事,“他毕竟没被那绳结给缠住。女人心,海底针。爷爷,女人可比绳结要难对付得多啊。”……

一切都跟记忆中的相同,又似乎跟记忆中的不同。

他想到了选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扳道工,站在时间长河的一个又一个岔路口上,随着他不断做出选择,无数种可能在塌陷,渐渐地,未来变得清晰了起来。无数个世界,无数个自己。每个世界都是属于他的,而他也属于每个世界。

正当他要在这混沌中迷失的时候,突然间一种熟悉的感觉出现了。他感到一股力量在召唤着他,牵引着他,就好像是一束阳光穿破重重迷雾,照亮了他的世界。他回来了。

“嘭”的一声,舱门被打开了。

他使劲睁开眼,看到了耗子的脸,还有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

终 章

新的城市,新的生活。

清晨,姚凯闭着眼睛静静地坐在门口的草地里。他贪婪地呼吸着,这是最自由的呼吸,也是最纯粹的呼吸。他用周身每一个细胞仔细感受着周围的各种气体分子、花粉、阳光、露水以及一切。

耗子和莉莉一前一后来到他身边。听到脚步声,姚凯睁开了眼。

“耗子,”姚凯恋恋不舍地拍掉身上的土,站了起来,“我一直没问你,那时候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没什么特别的。”耗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把新家这边安顿好,转头就偷偷跑回去了,我总觉得跟寰宇扯上关系不太放心。我往你身上……虽然身上带着个放射源对健康不大好,可总比被人暗算了强。”

姚凯伸出一只手朝他头上使劲按下去,“干得好,耗子。”

“没你干得好。”耗子激动起来,“我看过电视了,做得简直太漂亮了。这么大的工程,啧啧!你是没看见那些移民有多高兴!”

“寰宇的人更高兴。”姚凯不无讽刺地说。

“别在意了。总之,你退休了。这个世界再也不需要什么开锁人了。”耗子笑着对他说,“欢迎来到普通人的世界!”

“也许这世界确实不再需要我了,我是该退休了。”姚凯说。他转过身看向莉莉,“不过,只要还有人需要,开锁人就会一直存在。”

莉莉疑惑地看着他:“还有需要?”

“来,看看我们的新家都有什么。”姚凯拉起莉莉的手走进院子,冲耗子点点头,后者手脚麻利地打开了车库的大门。

一个外表锃亮的物体显露在三人眼前。

“这,这是……”看清了面前的东西,莉莉突然捂住了嘴。

姚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没错,这就是当时黎丽娜使用的那个VIP机舱。那一天,韩朔坚持要先让主机恢复工作,我告诉他们,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用备用机把这个换下来。不过干这个活儿,我没给寰宇要一分钱,我给他干活的条件就是这个。东西一拆下来,耗子就运走了。”他冲耗子笑笑,后者则扬了扬眉毛。“这才是一份真正令人满意的报酬。”

“你能解开吗?”黎莉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

“我不知道。”姚凯说,“它已经超过了我能理解的范畴,我没有能力解开它,至少现在不行。但是,我会尽力尝试的。不管用多长时间,无论是几年,还是几十年,我都愿意一直解下去,直到把它解开。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做到的。”

黎莉莉的眼泪夺眶而出。

姚凯抬起头,遥望着天空。

“因为,锁就在这里。而我是最后的钥匙人。”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3年8月刊

23点开场的演出比夜店还热闹,孟京辉都只能挤在台阶上看戏

【23点开场的演出比夜店还热闹,孟京辉都只能挤在台阶上看戏】昨晚23点,前来北京蜂巢剧场观看立陶宛戏剧《在冰下!在冰下!》首演的观众,从剧场一层一直排到三层,楼梯上挤得水泄不通。如此火爆热烈的现场,让2019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和剧场工作人员都没想到:“午夜的剧场,竟然比迪厅、夜店还嗨,还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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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噤声的黑人女明星:冷战中的约瑟芬·贝克与美国种族抗争

玛丽·杜齐亚克(Mary L. Dudziak)/撰 魏崴/译

20世纪50年代初,约瑟芬·贝克(Josephine Baker)是一位国际明星,她住在法国的一座城堡里,她会穿着迪奥品牌的礼服出席音乐会,她最激进的政治理想似乎是希望有那么一天,全世界的种族都能和谐共处。这样的她,看起来好像不会对美国国家安全构成威胁。然而,也就是在这个年代,美国联邦调查局获取了一份有关贝克的文件,美国国务院也收集到一些关涉贝克活动的信息。它们利用这些情报传达的信息,劝阻其他国家将贝克拒于国门之外,不让她进行演出。美国政府将贝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因为贝克在全世界进行巡演之时,利用自身在国际上的声望与影响力,呼吁人们关注她的祖国,也就是美国的种族歧视状况。

约瑟芬·贝克(Josephine Baker)

20世纪50年代初,冷战使身处拉美的贝克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她为争取种族宽容而发起的一场活动,却让她成为一次行动的目标,这次行动最终将她从独家俱乐部巡回演出的聚光灯下推到了古巴审讯室的明亮灯光前。1951年,享誉哈瓦那和迈阿密的国际巨星贝克,在仅仅过了两年之后,就被古巴军警以她可能是潜在的共产主义分子为由将她逮捕。在此期间,她的政治思想没有经历任何激进的转变。于是,一场旨在削弱贝克影响力的国际行动开始成型,这表明美国及其盟友将不遗余力让冷战斗争的批判主义者噤若寒蝉。然而,更重要的是,约瑟芬·贝克发现自己处于美国冷战外交中至关重要的文化和意识形态弱点的中心位置:种族问题与美国冷战对外关系的交叉点上。

在二战结束后的这些年里,美国国家形象出现了危机。冈纳·默达尔(Gunnar Myrdal)称之为“美国的困境”。一方面,美国声称,尤其是在保护个人权利和自由方面,作为一种政府组织形式的民主制度要优于共产主义制度;但是另一方面,美国国家在各个层面的种族歧视又十分盛行。例如,对一个民主政府来说,投票权是民主政治的核心所在,然而美国南部的黑人却被系统性剥夺公民投票权。类似的种族主义并不是这个国家个人层面的耻辱。战后,其他国家越来越关注美国的种族歧视问题。世界各地的报纸都在详细讨论侵犯投票权、滥用私刑、教育领域的种族隔离和反移民法案等话题,国际媒体也开始不断质疑种族歧视是否使美国式民主沦为虚伪的面具。例如,参议员格伦·泰勒(Glen Taylor)因违反阿拉巴马州种族隔离法被捕时,《上海大公报》便利用此事大做文章:这一事件没有展现出一个真正的世界领袖所需要的道德领导力。“美国以其‘自由传统’而自豪”,该报道指出,“美德最可靠的示范还是在美国本土”。

更需要注意的是,早在1946年,驻莫斯科的美国大使馆就曾报道说,苏联媒体上已经发表了几篇关于美国种族问题的文章,这可能表明苏联在对外宣传中会更突出地利用这一问题。苏联和其他国家的共产主义媒体在反美宣传中非常有效地利用了种族问题。与此同时,美国的盟友们也悄悄评论说,苏联关于种族的宣传是唯一有效的,因为其中包含太多的真相。

美国政府官员格外关切这些国际批评对美国对外关系产生的影响。正如美国国务卿迪安·艾奇逊(Dean Acheson)所说的那样:

这个国家存在着对少数民族的歧视,这对我们同其他国家的关系产生了不利的影响。一些外国报纸和发言人一再提醒我们,我们对待少数族裔的方式不尽如人意。我们常常发现几乎不可能对其他国家的批评作出令人满意的答复。

一个国家对美国对待少数人的方式产生猜疑和怨恨的气氛,是这个国家与美国发展相互理解和信任关系的巨大障碍。当引发这些猜疑和怨恨的原因被消除时,我们才能拥有更好的国际关系。

1940年代末和1950年代初,美国政府发起的有关民权的活动,处处体现着对种族歧视影响美国外交关系的忧虑。美国最高法院的案情摘要和美国政府报告不断指出公民权利问题所具有的国际影响。

在这种环境下,非裔美国人在国际观众面前批评美国种族歧视的行为,更是雪上加霜。当歌手保罗·罗贝森(Paul Robeson)、作家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等人在国外谈论美国的种族问题时,他们激怒了美国政府官员,因为官员们认为他们在给一个本就已经非常棘手的问题火上浇油。国务院可以,也试图通过派遣发言人到世界各地发表针对美国种族关系的正确言论,来消解批评者对国际舆论的负面影响。对于美国政府来说,“正确的说法”是:是的,美国确实存在种族问题,但只有通过民主进程(而不是共产主义),才能实现非洲裔美国人心中最理想的社会变革。因此,他们觉得,如果这些麻烦制造者老实呆在国内,事情就容易多了。20世纪50年代初,罗贝森、杜波依斯和民权大会(Civil Right Congress)主席威廉·帕特森(William Patterson)的护照被没收,因为他们出国旅行“违背了美国的最佳利益”。

保罗·罗贝森(Paul Robeson)

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

艺人约瑟芬·贝克将一个特殊的问题摆在了美国政府面前。在20世纪50年代的国际巡演中,贝克严厉批评了美国的种族主义,但是美国政府不能通过撤销她的护照来限制她的旅行,因为她携带的是第二国籍法国的护照。政府不得不采取更加特殊的方法让她噤声。

出走之后再归来:黑人约瑟芬·贝克的荣耀之路

约瑟芬·贝克是一位来自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的年轻黑人艺人,她的表演在20世纪20年代的巴黎风靡一时。那个年代的法国对非洲艺术和爵士乐非常感兴趣。在法国观众心目中,贝克似乎体现了黑人艺术和音乐中蕴含的原始性能量,这种力量将给欧洲文化带来活力。

当时,美国黑人演艺人员能够扮演的主要角色带有严重的种族刻板印象。在法国,贝克不得不迎合白人对黑色种族的想象。1925年,19岁的贝克来到巴黎,她在以非洲丛林为背景的舞台上,表演了一场名为《野性之舞》(Danse Sauvage)的舞蹈。次年,在女神游乐厅(Folies Bergere)的首场演出中,贝克只穿了一条由香蕉制作成的裙子,这一服装后来成为了她的标志。然而,贝克最终彻底颠覆了法国人对黑人的刻板印象:在音乐厅里身着优雅的长袍,扮演着以前只有白人明星才能扮演的角色,从悠长的楼梯上缓步走下。

贝克在巴黎的奢华生活,与她早年在圣路易斯的经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贝克家境非常贫寒,以至于她和哥哥不得不捡拾从货场传送带上掉下来的煤渣供给家里取暖。有一段时间,她们一家六口甚至挤在一张床上。八岁时,贝克成了一个女人的住家管家,这个女人不仅殴打她,还让她和一条狗一起睡在地下室里。她很早就爱上了戏剧,这也许是因为戏剧为她提供了一种逃避早年困难生活的方式。她后来解释说,她跳舞只是为了取暖。

种族主义塑造了贝克的早期记忆。1973年,小亨利·路易斯·盖茨(Henry Louis Gates, Jr.)采访了贝克,谈话中贝克回忆起了1917年种族骚乱的经历,当时只有11岁的她,感慨万千。这场发生在东圣路易斯的骚乱是暴力和致命的,以至于多年后贝克在她的自传中回忆起这段往事,还能清晰描述她在逃离这座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城市之时,所目睹到的暴行。当时,暴乱发生在密西西比河对岸的东圣路易斯,而贝克的家就在那里。暴乱的记忆让贝克刻骨铭心;她非常的惊恐,以至于每当她回忆起那场暴乱的时候,她仿佛还置身于现场一般。

在巴黎,贝克过着令人心驰神往的生活,没有种族歧视般的侮辱,也没有种族隔离式的喧嚣。和许多其他非裔美国人一样,她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静好岁月里,发现巴黎这座城市是黑人天然的避风港湾。1937年,在嫁给一个法国人之后,贝克终于接受了她的新国家,成了一名法国公民。

约瑟芬·贝克

在贝克的职业生涯前期,贝克全神贯注于戏剧表演,以及专注于将自己打造成为明星。1939年,法国对德国宣战,贝克的生活重心就此发生改变。利用她在意大利大使馆的人脉,贝克开始为盟国做情报工作,并花费大量时间与战争难民打交道。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的军队于1940年占领了巴黎。考虑到黑人艺人将无法在被占领的法国工作,又担心纳粹种族主义荼毒,贝克开始向法国南部逃亡,并最终逃到北非。当她还在法国的时候,贝克就加入了法国的抵抗运动,并以她在欧洲的巡回演出为掩护,参与向盟国传递轴心国军队调动信息的行动。她用隐形墨水在乐谱上写下信息,然后把乐谱通过线人传递出去。后来在北非,她因腹膜炎住院19个月;还没等到大病痊愈,她就找到了为盟军表演的能量动力。考虑到她为抵抗运动所做出的贡献,1943年贝克被夏尔·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授予洛林十字勋章(Cross of Lorraine)。1961年,贝克又被授予荣誉军团勋章(Legion of Honor)和英勇十字勋章(Croix de Guerre),以表彰战时她为法国作出的贡献。贝克之所以从事战争工作,部分来源于她对祖国的忠诚;另外一部分原因是,贝克能够在与纳粹主义的斗争中,向种族主义开战。反对种族主义的斗争和寻求普世性的种族和谐成为贝克晚年生活的驱动力。

1948年,怀揣着在她生身之国获得她在法国所得到认可的希望,贝克乘船抵达纽约。在此之前,也就是1935年,贝克曾回到美国,并在齐格菲尔德富丽秀(Ziegfeld Follies show)中闪亮登场,但她收到的观众反馈却极不友好。这一次,她同样没有得到她所期望的评论界好评。她真正得到的,只是针对她的种族歧视:36家纽约旅馆都拒绝接待她和她的白人丈夫乔·鲍永(Jo Bouillon)。贝克决定亲眼去看看一个普通的非洲裔美国妇女在南部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于是,与丈夫分别之后,她化用另一个名字去南部旅行。后来,她将包括被人从火车站的白人候车室里赶出来等类似经历进行了整理,写成文字并投给了一家法国的杂志社。恢复约瑟芬·贝克的身份之后,她在位于田纳西州的一所名为菲斯克大学(Fisk University)的非裔美国人学校发表演讲。她告诉听众,菲斯克之行是她来美国后第一次有回家的感觉。这次旅行结束后,贝克告诉一个朋友,她将把自己的一生奉献于帮助黑人同胞的事业。

1950年到1951年,贝克计划访问拉丁美洲国家,但是她并没有将美国纳入访问计划之中。她在古巴很受欢迎;而此时美国的经纪人和夜总会经营者也开始对她产生兴趣。但是,贝克对在有种族隔离倾向的剧院演出不感兴趣,拒绝了他们的邀请。1950年12月,在哈瓦那的贝克收到一份来自纽约的经纪人的电报,这位经纪人向她开出了一份酷吧之城夜总会(Copa City Club)的“天价”签约,这个夜总会坐落在迈阿密的海岸之滨。她问一位美国记者:“酷吧之城是哪里?它是怎样对待黑人的?”这位记者告诉她,酷吧之城是美国最豪华的夜总会,但是黑人从来没有被允许作为客人进入其中。“那所有这些想法都是荒谬的”,她说。

第二天,酷吧之城夜总会的老板兼总经理内德·斯凯勒(Ned Schuyler)亲自拜访了贝克。他看过贝克在哈瓦那的表演,认为那是“演艺界最壮丽、最石破天惊的表演”。斯凯勒对贝克说:“我必须让你加入我的夜总会。”但是,贝克拒绝了,她说:“凡是我的同胞不能去的地方,我就不会在那里表演,就这么简单。”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斯凯勒向贝克提供了一份带有特殊条款的合同:“双方都能理解并赞同的是,任何种族、肤色以及所持任何信仰的顾客,都能被酷吧之城接纳。”另外,为了确保观众们能够打成一片,贝克请斯凯勒邀请来自纽约的各种族社会名流来参加她的开幕式演出。当她走上酷吧之城的舞台时,贝克对她的观众说,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这是我26年来第一次回到我的祖国,其他时间都不算数,因为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很高兴来到这里,我很高兴我的同胞可以来到这个城市观看我的表演。”

贝克在迈阿密很受欢迎。一位评论家形容她的表演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表演之一”。《纽约先驱论坛报》(New York Herald Tribune)的一位评论者说:“她走路像梅·韦斯特(Mae West),声音像伊迪丝·比雅芙(Edith Piaf),摇起来像迪奥萨·科斯特洛(Diosa Costel),梳着介于卡门·米兰达(Carmen Miranda)和帝国大厦之间的发型,穿着克里斯汀·迪奥(Christian Dior)的原创服装,就像年度十大最佳着装女性中的一位。”

贝克还因坚持让观众在种族上融合而受到赞扬。纽约州众议员伊西多尔·多林格(Isidore Dollinger)在国会向贝克致敬,称她为“美国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他如是说道:“美国人民欠贝克小姐一句感谢。因为她成功在迈阿密海滩消除了种族隔离。这证明,在迈阿密海滩能够做到的事情,在这个国家正在遭受种族隔离制度荼毒的其他地方,同样可以做到。在我看来,贝克小姐的勇气、才华和真诚值得所有人的赞扬。”

在迈阿密海滩大获成功之后,贝克签下了在全美各地演出的合同;而且,她总是要求来自不同种族的观众能够融汇在一起,她总是住在一流的酒店。非裔美国人媒体大为赞赏贝克的努力。纽约的《阿姆斯特丹新闻报》(Amsterdam News)指出:“一项针对黑人媒体编辑看法的调查显示,对于这位明星拒绝出现在她的同胞被禁止进入的地方,人们普遍表示钦佩。”

“种族正义大使”:贝克的努力与牺牲

约瑟芬·贝克的民权行动超出了演艺领域。她敦促芝加哥和旧金山的白人商业领袖雇用更多的非裔美国人。她帮助威利·麦吉(Willie McGee)的家人支付葬礼费用。威利·麦吉是非裔美国人,他曾被指控强奸一名白人妇女而被处决。她还对特伦顿六人案件的(Trenton Six Case)审判给予了关注,为这些被指控谋杀了一名白人店主的美国黑人们加油打气。贝克曾亲自尝试在位于华盛顿特区的赫克特百货公司(Hecht Department Store)安装一台体现种族融合精神的冷饮柜台。据《纽约阿姆斯特丹新闻》(New York Amsterdam News)报道,贝克对一位拒绝为她服务的商店经理说:“华盛顿是世界的首都,应该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民主国家的榜样。”文章继续写道,“她还提醒经理,那些黑人小子正在朝鲜战场上为他们的同胞无法享受的民主而流血牺牲。”1951年5月20日,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纽约分会举行了“约瑟芬·贝克日”(Josephine Baker Day)庆祝活动,以表彰她为民权事业所做出的努力与牺牲。

贝克的显赫地位有时使她免受苛刻的歧视性待遇,有时则不然。1951年10月,南太平洋影星罗杰·里科(Roger Rico)和他的妻子带着贝克和另一位客人贝西·布坎南(Bessie Buchanan)去纽约高档的斯托克俱乐部(Stork Club)吃晚餐。在他们都入座之后,贝克要了一份牛排。可是将近一个小时以后,食物还没有上桌,据里科的夫人回忆说:

没有一个服务员,哪怕是负责点餐的服务员,走到我们跟前。我丈夫叫他们时,他们假装没听见。经过一番努力,我们终于迫使服务员走到桌边,服务员问贝克小姐点的是什么菜,当得知贝克点的是牛排时,服务员马上说他们没有牛排。我们又问有没有蟹肉鸡尾酒,服务员说他们没有蟹肉。我们询问了酒的情况,他说他们还在找。当我们说要点别的东西时,他又走了。

贝克和罗杰·里科随后离开桌子给她的律师和警察打电话。当他们从电话亭回来时,一个服务员又回到桌边为贝克点了另一份菜。据布坎南说,“经过漫长的等待,他们终于端出了一块牛排。但我们都感到很尴尬,贝克小姐也拒绝吃东西,于是我们就离开了”。

贝克就此事向纽约市警方提出了投诉。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支持她的抗议,在斯托克俱乐部(Stork Club)划出了一条众星云集的“纠察线”。执行秘书沃尔特·怀特(Walter White)向联邦调查局发出呼吁;他致电埃德加·胡佛(J. Edgar Hoover),要求他就斯托克俱乐部拒绝为贝克服务的事件提出抗议,因为“这种歧视……美国的任何地方都直接落入了共产主义者和其他民主敌人的手中。那些让斯托克俱乐部成功的人绝不会赞许这样的歧视政策……这将展示美国民主的活力和完整性。”胡佛却回答说:“我认为这不关我的事。”

埃德加·胡佛(J. Edgar Hoover)

此后,贝克收到威胁。《芝加哥卫报》(Chicago Defender)报道说,“一些人告诉她,如果她以起诉向俱乐部施压的话,她的合同将被取消,她将被迫离开这个国家,这可能会结束她的职业生涯。”贝克回答说:“我愿意为了一个原则而牺牲我的职业生涯。如果我必须离开这个国家,我会带着我的自尊以及我所属种族的尊严全身而退。”

然而,贝克的愤怒并不仅仅指向斯托克俱乐部。与此同时,著名的纽约八卦专栏作家沃尔特·温切尔(Walter Winchell)也在斯托克俱乐部,但不清楚他是否意识到贝克受到了歧视。在关于斯托克俱乐部事件的采访中,贝克批评温切尔没有帮助她。温切尔则对此作出回应,他首先为自己辩护,声称自己在贝克受到歧视之前就离开了斯托克俱乐部。

然后,他开始在他的专栏中攻击贝克。在其中一个栏目中,他挖出了美联社1935年的一篇报道。该报道宣称贝克支持贝尼托·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入侵埃塞俄比亚。他还散布了一个谣言,说“斯托克俱乐部的一个投诉者(和她的丈夫)帮助煽动并参与了皮克斯基尔暴动(Peekskill Riots,著名黑人音乐家、民权运动者保罗·罗贝森在皮克斯基尔举行音乐会,由此引发的暴动)”,于是他干脆将贝克称为“约瑟芬·贝克暴动煽动者”(Josephine Baker riot inciter)。他一度引用了《匹兹堡信使报》(Pittsburgh Courier)的一篇社论,称斯托克俱乐部事件是“有记录以来有关(种族)‘歧视’最站不住脚的案例”。“激烈的争议、喧嚣由此产生,这正是莫斯科乐于看到的事情……很难看出这些喧嚷会在总体上帮助黑人,或以任何方式推进他们的事业。”11月5日,贝克离开美国后,温切尔报道称:“对约瑟芬·贝克事件感兴趣的政府人员正在密切关注她……当他们试图再次进入美国时就会派上用场。”

和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Joseph McCarthy)一样,温切尔也倾向于在任何对手的身上寻觅共产主义的幽影,他写信给联邦调查局局长埃德加·胡佛,要求他核实有关贝克是共产主义者的指控。联邦调查局开始收集有关贝克的贬损性信息,并密切关注她是否同情共产主义。事实上,贝克更倾向于与左派分子保持距离。尽管贝克对威利·麦吉(Willie McGee)一案非常感兴趣,但当她得知这场支持麦吉的集会是由美国劳工党发起的,而且保罗·罗贝森和激进的众议院议员维托·马坎托尼奥(Vito Marcantonio)也将在集会上发言时,她果断退出了集会。坚定的反共通讯《反击》(Counterattack)赞扬了贝克的这一举动。根据《反击》的说法,贝克“不像其他艺人……她不会以争取正义和公民权利为借口暗中支持共产党。”贝克的兄弟理查德·马丁(Richard Martin)觉得针对贝克是共产主义者的指控十分荒唐可笑。“很难想象约瑟芬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他说,“特别是当你想到他们在莫斯科的穿着打扮时。”

与此同时,围绕斯托克俱乐部事件的争议影响了贝克在纽约卖座的能力。她变得太有争议了。当时,在娱乐圈涉及政治激进主义,等同于邀请众议院反美活动委员会(House Committee on Un-American Activities)登门调查。而且,争议对商业活动是不利的。

1952年,贝克带着她对美国种族现状的批判踏上了拉丁美洲之旅。9月,在贝克抵达乌拉圭三周后,美国驻蒙得维的亚大使馆代理公共事务的官员向国务院报告了她的活动情况。9月25日,贝克在该国的一次露面引起了这位官员的兴趣。那天晚上,贝克的演出计划不是唱歌,而是演讲。这次活动是由世界反对种族和宗教歧视文化协会组织的,该协会是贝克为促进种族间理解而设立的,由乌拉圭文化与社会协会、乌拉圭银行家协会出资赞助。根据这位官员的报告,“在大约200名乌拉圭人面前”,贝克说“无论走到哪里,在与人们谈话时,她都能感受到上帝和她深厚的宗教感情驱使她强调反对种族歧视这一问题”。贝克首先批评了南非的种族歧视行为,然后又对美国的种族歧视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这位官员称贝克是“在全世界消除种族和宗教歧视的坚定斗士”,并且他认为她的目标是“最有价值的目标”。然而,他之所以对贝克的活动如此关切,是因为他觉得“贝克关于美国种族歧视的言论完全是贬损性的,从而歪曲了美国的实际情况。

如大使馆官员所说,贝克对美国的种族歧视没有任何积极的看法。因为贝克经常用她熟识之人的亲身经历来为她的批评做支撑,她的演讲一定对她的听众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乌拉圭,据大使馆报告,她向听众讲述了她姐夫的故事:

在美国南部城镇,黑人不能在人行道上超过白人,而是必须绕道到马路上去。有一天,我的姐夫做完礼拜正往回走,刚好遇到一个白人和他的小儿子。后者一看到黑人,便停住了脚步,对父亲说:“父亲,您对我说,下次再见到黑鬼,我就杀了他。”于是,我的姐夫立即搬离了这个小镇。

这位使馆官员声称贝克的描述是“以偏概全的”,因为她没有提到正在取得的进展。“她一次也没有提到美国人民为消除种族和宗教歧视已经做了什么和正在做什么,”而且他还担心,贝克描述的信息已经产生影响,“很显然,她对美国黑人社会地位的分析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贝克“在她的艺术日程允许的范围内将尽可能多的时间”投入到她的反歧视运动中。根据这位使馆官员的说法,她“无疑会……继续在黑人问题上歪曲美国。”因此,这位官员认为国务院应该会“对跟踪她的活动感兴趣”。

贝克的活动并不要求乌拉圭立即作出回应。只有一家当地报纸对她的演讲进行了广泛报道。大使馆认为,用“对美国黑人处境客观公正的描述”来反驳她的言论,只会让人们更加关注贝克的言论,甚至可能引发其他报纸的批评回应。不过,这位大使馆官员担心,贝克可能在其他国家吸引更多媒体的眼球;因此,他建议“相关部门最好准备一些特别的材料来抵消她的活动带来的负面影响”。

贝克在乌拉圭较少被媒体报道,似乎要归因于美国大使馆的插手。那年晚秋时分,她回忆道:“当我到达蒙得维的亚时,媒体对我非常友好,但在我演讲之后,只有一家报纸敢发表我的演讲,他们告诉我,是因为美国大使馆官员对他们进行了友好访问,并要求他们不要发表我的演讲。”

尽管贝克对美国种族关系的严厉批评让美国国务院错愕不已,但她对社会变革的看法却并不是很激进。贝克最基础的信念是,来自不同种族、信仰不同宗教的人,共同接受教育,相互尊重,是能够克服偏见的。正如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次演讲中所说,她相信“世界上只有一个名为人类的种族”。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肇始于人们生活的不同环境。贝克认为,这种差异必须得到理解和尊重。她认为,“要欣赏一个朋友,必须了解他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状态。如果一个人不能行走天下,那么他必须通过万卷书来遍知天下事。对于有色人种来说,更好地了解白人是极其重要的,而白人也应该更多地了解有色人种,这样才能避免报复情绪的产生,才能治愈仇恨的创伤”。

如果说贝克是一位古怪的种族正义大使,那么她的活动是在较为有限的条件下进行的,这使得她没有其他途径获得她希望拥有的影响力。在贝克成长的过程中,外交使团并不是一个来自圣路易斯的极度贫穷的黑人女孩有机会触及的事物。尽管埃莉诺·罗斯福(Eleanor Roosevelt)在世界事务中留下了印记,但战后妇女在国际政治中的作用仍然有限。约瑟芬·贝克唯一的影响途径是通过她作为演员的社会角色。

然而,与此同时,贝克也并非是保罗·罗贝森那样的政治表演者。罗贝森会把他的政治观点融入到他的表演中;他的演唱方式和他对歌词的润色引起了军队情报人员的注意,他们认为罗贝森“设法通过他的歌曲来推进共产主义路线”。然而,贝克会在下午的新闻发布会上谈论正义,然后穿上羽毛礼服,戴上头饰,出席晚会。人们称赞贝克对来自不同种族的观众敞开大门;然而,一旦登上舞台,公开的政治性演说与其说是她表演的一部分,还不如说是对她表演的抽离。威利·麦吉没能被人们从电椅上拯救下来,就此与世长辞。而贝克在威利逝世的那晚,在悲痛中完成了她的演出。这个被错判为强奸犯的男孩,被执行死刑,让贝克失去了表演的欲望与心情,但是那天晚上她还是坚持到表演结束。“他们杀了威利·麦吉,我的同胞之一,”她解释道,“每个美国黑人身上都有一部分随他而逝。”

虽然贝克在她的表演中没有公开提及种族关系,但表演本身在某些方面跨越了种族界限。这个女人在一部讽刺黑人的作品中以黑面形式露面,完成了她的百老汇首秀。她用珠宝和设计师定制款礼服取代了松垮的鞋子和格子呢裙。不再是对视眼的她,开始拥有一双从睫毛膏“窗帘”后面往外看的眼睛。战后,贝克开始为美国戏剧观众所接受,这标志着一场文化转型,即20世纪20年代黑人女性的狭隘角色到可能成为明星的转变。贝克还以一种更基本的方式重新定义了黑人艺人的形象。菲利斯·罗斯(Phyllis Rose)指出:“在她的老练和高级定制服装的映衬下,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簇都让人们注意到她的技巧,以及艺术相对于浑然天成的胜利。”与她早期的异国情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贝克现在想急切地表明“黑人并非是不加雕琢的造物”。

美国大使馆官员对约瑟芬·贝克的反种族主义运动过于敏感,是有理由的。根据国务卿迪安·艾奇逊(Dean Acheson)的说法,在此期间,“种族歧视对我们外交关系造成的损害越来越大”。在那些对有色人种地位十分敏感的国家里,一种“敌对反应”正在“以惊人的比例增长”。艾奇逊发现,“越来越多的人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即美国声称自己是民主的捍卫者,却允许在这个国家实行种族歧视,这是虚伪的。”使这一问题更加恶化的是,苏联在反美宣传中增加了利用美国种族问题的频次;到1949年,美国种族关系成为“苏联对外宣传的主题”。种族在冷战时期成为一种可以轻易用于对抗美国的武器。美国的政府官员开始意识到,如果他们希望用民主来拯救第三世界国家,那么就必须改善美国种族关系的形象。

风波不断的美洲之行

在这种情况下,约瑟芬·贝克是一大威胁。美国已经受够了苏联的宣传以及国际媒体对美国国内事件的报道所带来的外交关系问题。当贝克这样的人积极激发外国对美国种族歧视问题的兴趣时,情况并没有好转。因此,美国政府尽其所能限制她的活动并对她的指控作出回应。

1952年秋天,当贝克前往阿根廷时,国务院对她的行为越来越担心。她复杂的政治立场,以及她对权势人物的吸引力,使她与胡安·庇隆(Juan Peron,阿根廷民粹主义政治家,致力于经济独立,持强烈的反美立场)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当贝克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时,她得到了驻乌拉圭大使馆官员曾经给予她的那种密切关注。她关于种族歧视的声明被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多数报纸视为“戏剧性的游戏”(Dramatic Play)。贝克还升级了批评美国的措辞。据《批评家晚报》报道,在一次演讲中,贝克将美国的种族主义比作大屠杀。她说在战时的欧洲:

我遇到了成千上万来自北部和南部的美国人。他们真诚地相信,他们是在为民主和文明而战,而民主和文明正受到极权主义的威胁。许多人对纳粹屠杀犹太囚犯的消息即刻表达出了恐惧和愤慨之情。至于对待黑人方面,美国南部的种族歧视仍在继续,南方人至今仍旧认为,他们所做的一切罪恶行为都是正确的,都是必要的。我至今仍不明白,他们是如何使这两种想法调和起来的。

根据《批评家晚报》,贝克认为,“全世界黑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美国,与不久前犹太人看着他们被判灭绝的那片土地如出一辙。”贝克敦促全世界支持美国的民权斗争。她认为,“除非用私刑的浪潮、缺乏证据的电刑、集体性攻击行为和“美国生活方式”的其他美妙之处得以止息,否则就意味着上一次战争中洒下的所有鲜血都将成为枉然。作为希特勒明面上的敌人,却看到他的胜利在美国南部成倍增加”。

贝克有时会针对阿根廷的特定种族和民族群体定制自己的演讲。当她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日本裔社区成员交谈时,贝克就会谈到“一个悲惨的情况”,即二战期间日裔美国人被拘留的状况。她声称,“作为一种绥靖策略”,美国偶尔会允许个别日裔美国演员或艺术家“获得有限的成功”,因为“白种人知道,稍微安抚一下日裔,白种人就可以继续当家作主”。她断言:“同样的体系也适用于居住在北美的黑人、印度教徒、印度人和其他有色人种。”她对阿根廷的另一位观众说:“让我来向拉丁美洲的居民介绍一下放置在德克萨斯州旅馆里的那张警示牌……‘这是一个干净的地方,黑人和墨西哥人都不允许进入。’”

约瑟芬·贝克用英语发表演讲,由翻译人员译为西班牙语。美国国务院随后将《批评家晚报》的西班牙语引语翻译回英语。这样来回翻译的过程很可能影响了贝克陈述的一些语言和语气。例如,尽管国务院的翻译表明她指的是“南方佬”(Yankee South),但“美国佬”(Yankee)这个词很可能是在翻译成西班牙语时就出现了。贝克在阿根廷的演讲语气似乎更加尖锐一些,但是现在也很难考证这些煽动性的语言有多少是由她亲口说出的。

美国媒体报道了贝克在阿根廷的讲话,但她的讲话并没有受到非洲裔美国人的热烈欢迎。众议员小亚当·克莱顿·鲍威尔(Adam Clayton Powell, Jr.)试图联系贝克,因为他看到有报道称,贝克说她曾亲眼目睹对非裔美国人实施的私刑和电刑。他要求国务院调查贝克是否发表了这些声明。鲍威尔后来在1955年第三世界领导人会议上为捍卫美国的民主形象立下了汗马功劳。鲍威尔在回答《真理报》(Pravda)有关美国种族主义的提问时,极力主张美国的种族进步是全世界的榜样,这让他在国内登上了头版头条。尽管鲍威尔是一位坚定的民权倡导者,但他拒绝在外国听众面前批评美国。约瑟芬·贝克不像鲍威尔那样有团结一致的意愿,也许是因为她不像鲍威尔那样对他所保护的政治体系感恩戴德。

1952年11月10日,代理助理国务卿本·布朗(Ben H. Brown)写信给鲍威尔,说美国驻布宜诺斯艾利斯大使馆未能与贝克直接对话。然后,他报告称,一名大使馆官员与贝克的秘书卡罗琳·卡拉瑟斯(Carolyn Carruthers)就此事展开了讨论。卡拉瑟斯被问及贝克是否真的在《批评家晚报》发表了相关声明;她含糊其辞地回答说:“那是《批评家晚报》发表的言论,我没有说过那些话,那是《批评家晚报》的看法,不是我的看法。”当大使馆官员问道:“我可以理解为她的话是被错误引用了吗?”卡拉瑟斯回答说:“是的。”

代理助理国务卿告诉鲍威尔说,这是非常不幸的,因为贝克“接受自己成为外国利益团体的工具,而这些团体对美国的不友好是出了名的,他们只对她致力于的、能让美国感到难堪的事业感兴趣”。于是,他对鲍威尔说,“尽可能快地结束种族歧视是本届政府的万全之策。”美国国务院认为,“贝克小姐与阿根廷政府和共产党支持的媒体联手攻击美国,阻碍了美国实现这一目标的进程。”

鲍威尔随后召开新闻发布会谴责贝克,他并没有理会贝克的秘书所说的,贝克的话被错误引用了这一言论。他宣称,贝克并没有回应他和国务院的问询。因此,他“被迫得出结论”,那就是“约瑟芬·贝克小姐的话没有被阿根廷媒体断章取义”。相反,是贝克“故意歪曲美国的形势”。

鲍威尔严厉地批评了贝克,称她为“制造出来的圣女贞德”。据纽约《阿姆斯特丹新闻报》报道,这位众议员质疑贝克行为的动机。

鲍威尔暗示说,贝克小姐对黑人权利的关心是基于演出票房的考虑。他说,在她四五年前来到这里时,她在艺术上碰了一鼻子灰,当时“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来帮助争取黑人和其他少数民族的权利”。

而“在没有贝克小姐任何帮助”的情况下,美国在减少种族隔离和歧视方面取得了进步。鲍威尔鼓励“思想健全的美国白人和黑人完全无视她……因为她说的一点都不能代表事实或公众舆论导向。尽管鲍威尔措辞严厉,但他表示,他批评贝克时“极不情愿”,因为当贝克还在美国时,他和妻子曾是贝克的朋友。

与此同时,国务院对贝克在阿根廷演讲的影响感到不安。根据一份关于贝克活动的内部备忘录,“她的工作在阿根廷受到了裴隆主义者的欢迎,他们一直在宣传反对美国的种族歧视问题”。一名官员建议国务院采取措施“抵消贝克访问带来的负面影响”。在他看来,“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就是派遣一两个杰出的黑人知识分子到南半球旅行”。当时隶属于国务院的美国新闻处的工作人员开始构思这一策略,拉尔夫·邦奇(Ralph Bunche)、沃尔特·怀特(Walter White)和杰基·罗贝森(Jackie Robinson)等人都在考虑之列。

当然,他们行动得非常谨慎。一位美国新闻处的工作人员称,新闻处不能“仅仅因为贝克‘管不住自己的嘴’,就立刻拿着我们的大炮(像邦奇一样)冲进去”。这名工作人员建议新闻处将贝克的信息转发给大使馆公共事务官员,作为“机密背景信息使用”。在这些被挑选出来的人进行巡回演讲之前,美国政府首先应该确保他们会说正确的话。尽管有一名工作人员推荐沃尔特·怀特,但他不确定作为“全国有色人种促进会主席的沃尔特·怀特会给外国观众留下怎样的印象,或者说出怎样的话,这可能需要进一步调查研究”。哈林篮球队(Harlem Globetrotters)曾到过布宜诺斯艾利斯,但相关工作人员“不记得当时他们是否印了表明相信美国的种族问题正在改善的文字”。哈林篮球队很受欢迎,可能会再次回到阿根廷;所以他想知道他们中是否有人能“说出美国在种族问题上取得的进展”。

虽然他们在战略方法上有不同的想法,但美新处官员们在某一方面还是达成了共识。其中一个人说,“当然,我们应该避免任何派人去‘抵消’贝克所言的做法”。另一位则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处于守势会让我们显得理屈词穷”。“我们不应该直接反驳贝克的指控”,第三个人指出,这种谨慎的做法“符合国务院一贯的政策,即避免做一些会让人注意到我们在黑人问题上存在弱点的事情”。为了避免突然出现一个像邦奇这样的人,直接与贝克对质,美新处官员们的建议是,“派遣一个人出席周年庆典、会议、或某些类似场合,然后剩下一些时间进行新闻采访,可能的话将这个人作为邀请对象发表演说”,这样效果是最好的。在讨论派遣一名非裔美国人工党领袖踏上对外宣传之旅的可能性时,一份备忘录强调,在派遣这样一位演说者的同时,应该强调他”作为工党领袖而不是作为黑人”的身份,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我们看起来不像是对贝克的直接回应。但是,约瑟芬·贝克在欧洲曾亲眼见过这种尝试,她认为他们这样做只是枉费力气。据纽约《阿姆斯特丹新闻报》报道,1951年贝克在美国巡演期间:

相当坦率地表达了她对黑人作为美国政府的亲善大使来到欧洲,并试图向欧洲人民灌输黑人公民在美国一切都好这一行为的不满。“欧洲人并不无知,”她说,“他们通过阅读了解美国,通过实地到访认识美国,他们对这个国家的种族状况相当熟悉。”

在美国国务院计划对贝克进行宣传回应的同时,美国驻外使领馆人员也开始采取措施让贝克噤声,或是败坏她的名声。贝克发现在拉丁美洲国家进行表演越来越困难。1952年12月,她无法前往秘鲁,因为该国拒绝了她的签证申请。贝克原定在秘鲁利马演出剧院的一名代表告诉当地媒体,贝克的合同被取消了,因为她坚持在追求艺术目的的同时,表达她对种族不平等的看法。贝克说,出于同样的原因,原定的哥伦比亚之行也被迫取消。在波哥大时,52岁的贝克拒绝做出不再发表反对种族歧视演讲的书面承诺,因此决定不在此地抛头露面。

1953年初,贝克按计划出现在古巴的哈瓦那。1月下旬,美国驻哈瓦那大使馆担心所谓的“进一步的反美活动”会出现,紧急发电报给国务院,询问贝克的背景信息。他们想了解贝克的“反美言论”以及她最近取消在秘鲁和哥伦比亚演出的原因;他们想要引用非裔美国人报纸上用来批评贝克的言论和个人信息,包括她放弃美国国籍这一信息。贝克结过三次婚(实际上是四次)以及她的两个丈夫是白人等信息也被曝光出来。

使馆官员随后联系了贝克计划演出剧院的所有者戈亚尔·梅斯特(Goar Mestre)以及当地的报纸。

使馆官员向梅斯特先生和部分报业人士概述了贝克小姐在阿根廷报刊上发表的对美国极具贬损性的言论。并且预测贝克可能会故技重施,利用古巴媒体,尤其是其中的共产主义元素,作为她指控美国歧视黑人的深层宣传平台。当然,这个想法也许只是空穴来风。

古巴媒体对贝克预期访问的反响千差万别。1月27日,《世界报》(El Mundo)报道了对贝克的采访,她在采访中表示,她“不仅是为黑人,也是为所有受迫害的人”而战,她的努力在拉丁美洲得到了支持。相比之下,美国政府掌控的《哈瓦那先驱报》(Havana Herald)发表了一篇社论,称贝克是“克里姆林宫和庇隆的宠儿”和“克里姆林宫的宣传传送带”。

但是,贝克没能及时抵达古巴参加她预定的演出。她从里约热内卢发了一封电报,要求推迟演出日期。事与愿违的是,她的表演被取消了。梅斯特说:“我们知道约瑟芬·贝克有非凡的吸引力,但我们不能不断调整我们的业务来迁就她。”据一名使馆官员所说,贝克的迟到“恰恰为她的哈瓦那雇主们提供了一个法律上的借口,他们需要在这种棘手的局面下‘全身而退’”。

只不过,贝克还是在哈瓦那现身了。2月10日,贝克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指责美国利用其影响力迫使她的合同被取缔。她声称梅斯特取消了一场预定的演出,因为剧院担心失去美国电影特许经营权。然而大使馆却说,“未能就报酬问题达成共识更接近事情的真相”。贝克和她的雇主有财务纠纷史,有时她试图要求得到比原先商定报酬更多的钱;很有可能,她与梅斯特在报酬方面的分歧是解除合同的一个因素。然而,同样明显的是,美国采取行动表达了贝克在古巴可能进行演出的不满。因此,像贝克的迟到一样,任何财务上的分歧都有可能为剧院提供一个避免政治上两难局面的借口。

尽管贝克在哈瓦那的其他预定演出已被取消,一家广告公司还是安排她在2月11日的热门晚间电视节目《皇家歌舞厅》(Cabaret Regalias)上露面。然而,该机构并没有向该电视台的负责人戈亚尔·梅斯特寻求许可。2月11日下午彩排时,她来到演播室,梅斯特把她赶了出去,并吩咐看门人禁止贝克再次进入演播室。据美国大使馆报道,“从下午3点到9点半,贝克小姐穿着演出服,一直都站在大门外,显然是为了博取同情。”梅斯特对《哈瓦那先驱报》说,除非贝克站在那里“直到地狱结冰”,不然他都不会让她进行表演。梅斯特声称他“不会允许贝克小姐或任何人向他‘发号施令’”。然后,他递给了贝克一把椅子,告诉她一切自便,并且对贝克说,“如果你认为自己还能得到许可再次进入大楼,那么你就要在那里等待很长的时间了。”与此同时,大使馆报告说,“在没有她参与的情况下,《皇家歌舞厅》照常播出了。”

经过一番努力,贝克终于能够在古巴露面。2月16日,贝克在坎波莫尔剧院(Teatro Campoamor)开始了为期一周的演出。大使馆的一份电讯称,这是一家“破旧不堪的剧院”,直到“去年它还是一个供滑稽剧表演的地方”。大使馆报告说,“没有迹象表明……贝克已经利用坎波莫尔剧院的舞台达到政治目的”。贝克也收到警告告诉她不要这样做。在贝克公开演出的第二天下午4时30分,古巴宪兵便拘留了她。他们没有对贝克提出指控,而是针对她的政治和社会观点,对她进行了三个小时的审问。宪兵队报告说,“美国联邦调查局认为贝克小姐可能是一名活跃的共产主义者,因此对她进行了质询。”宪兵给贝克拍了照,并留下了她的指纹。此外,宪兵队还要求贝克在一份审讯记录的速记报告上签字,但她拒绝了。贝克后来在自传中写道,这份声明将迫使她承认“接受莫斯科的贿赂,并从事颠覆活动”,当她签字画押时,她的照片“下面就印上了‘共产主义者’的字样”。宪兵队警告贝克,要她“坚守自己的艺术,不要在坎波莫尔剧院发表任何政治观点”。最终,贝克被及时释放,以便在当晚的演出上露面。

就艺术和政治层面来说,古巴之行“激起的涟漪”远没有贝克希望的那么大。在贝克离开古巴后,美国驻古巴大使馆认为“贝克小姐的古巴之行对她的事业而言毫无益处”,认为贝克造成的不良影响也是微不足道的。总而言之,贝克小姐对古巴黑人的影响完全可以称之为沧海一粟:“黑人报刊不理睬她,黑人社团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大使馆还报告称,一位古巴当地的报纸编辑“向使馆官员解释说,在过去的几年里,古巴黑人对美国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古巴黑人现在意识到美国在消除种族歧视的征程中取得了真正的进步”。

在访问古巴之后,贝克计划在海地露面。因为海地是一个黑人国家,所以对美国国务院来说,贝克的海地之行带来的问题更为棘手。在期待贝克到访的同时,海地的总统府部长、代理外交部部长莫克莱尔·泽菲林(Mauclair Zephyrin),打电话给美国驻海地临时代办,表示了对贝克的访问可能给美海关系制造麻烦的忧虑,并且希望了解代办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代办向泽菲林报告称,“我不知道该如何限制贝克小姐的言论自由,也不知道该如何恰当地评估这次访问的合理性”。他补充说,贝克“过去的声明表明她对共产主义目标是友好的,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是共产主义者”。代办承认,贝克所说的有关美国种族歧视的一些事情确实是真实存在的。最后,他告诉泽菲林,海地政府必须积极应对约瑟芬·贝克的到访。

三天后,也就是1月27日,泽菲林部长给代办出示了一封他写的信,这显然是写给贝克在纽约的经纪人的。泽菲林写道,“海地非常欢迎贝克的到来,但是她应该清楚地知道,她不应该用反美言论来让海地政府难堪,因为这会破坏美国和海地政府之间的良好关系。”他还评论说,“海地有自己的种族问题,而马格洛(Magloire)大总统的政策是把这些问题抛到脑后,如果此时贝克把这些问题提到台前,他是不会欣赏的。”

在琢磨上述信件内容时,大使馆公共事务官员指出,“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如果贝克小姐是白人妇女,问题压根儿就不会出现,她无疑会被拒绝入境。然而,由于贝克小姐是黑人,而且是好战的美国黑人,是黑人的发声者。如果贝克小姐没有得到进入这个黑人共和国的许可,反美和反白种人的海地人将会群起抗议”。

该官员总结说,“尽管海地政府意图良善”,但美国大使馆可能会面对“不愉快和尴尬的公众宣传,这极有可能会抵消美国驻海地官员过去为改善关系所做的积极努力”。尽管大使馆很可能“看到他们的许多‘朋友’受到贝克小姐的蛊惑,并受到相当多的反美主义者的鼓舞,但大使馆似乎不可能采取坚定的立场反对她提出的访问请求”。

美国国务卿约翰·福斯特·杜勒斯(John Foster Dulles)在收到有关海地局势的报告后,向驻太子港大使馆提供了贝克的背景资料。这些材料包含了贝克改变国籍,以及按照杜勒斯的说法,“她的活动受到了美国黑人名流和黑人媒体的广泛谴责”等信息。杜勒斯表示,美国驻太子港大使馆得到授权向海地代理外交部长提供这些信息。最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约瑟芬·贝克的海地之行没能实现。

贝克想要在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演出的努力显然受挫了,而且她很快就无法将美国作为她演出的替代市场。1954年,贝克回到美国,对沃尔特·温切尔提起诽谤诉讼。根据联邦调查局的说法,她之所以能够进入这个国家,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贬损性颠覆信息作为将她拒于国门之外的依据”。然而,她将来再次进入美国的可能性却大大减小。根据美国联邦调查局1954年12月10日的内部备忘录,移民归化局(Immigration and Naturalization Service)局长“对约瑟芬·贝克的案件有个人兴趣,并指示移民归化局获取足够的信息,以便下令将她驱逐出美国”。移民归化局要求审查联邦调查局的档案,以确保“与之相关的所有贬损性信息”都已转交给移民局。于是,埃德加·胡佛给移民局局长发送了一份关于贝克的单页文件,但是中央情报局在根据《信息自由法》(Freedom of information act)提供给移民归化局文件时,其中大部分信息都被删除,理由是它包含了“切合国防或外交政策利益的行政命令进行适当保密的材料”。

尽管如此,经过删减的文件内容似乎已经足够了。1955年1月21日,《纽约先驱论坛报》报道,在从巴黎飞往墨西哥城的半途中,移民归化局将约瑟芬·贝克拘留在纽约机场。他们扣留了贝克4个小时,才允许她离开。移民归化局没有对这一行为做出任何解释。虽然没有媒体报道贝克对她被拒之门外的反应,但贝克早些时候曾表示,“如果他们禁止我入境美国,这对我来说将是一种荣誉,因为它表明我为人类所做的工作是成功的。”

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移民归化局或许没有必要阻止贝克在美国演出。因为,剧院老板们不太可能雇佣这样一个“对美国不利”(un-America)的角色。尽管如此,将贝克拒于美国国门之外这一事实,限制了政府将她排除在美国种族关系讨论之外的努力。20世纪60年代初,贝克得以重返舞台演出,并参加了1963年的“华盛顿游行”(March on Washington)。当时,她已是一名略带疲惫、上了年纪但仍然很受欢迎的表演者。尽管她后悔自己在年轻时对美国做出的各种批评,但时至1963年,贝克曾经的声音在批评美国种族歧视的“合声”中已不再突出。

贝克在被移民归化局拘留后,政府对这位艺人的监视和骚扰又回到了原点。1951年,在贝克公开指控沃尔特·温切尔有种族歧视倾向后,联邦调查局启动了对她的调查。联邦调查局无法追踪到贝克的任何“颠覆”行为,事实上,他们掌握的信息似乎表明,贝克可能是反共分子。尽管如此,该局还是把它掌握的贬损信息交给国务院,国务院又将其转交给美国大使馆。大使馆工作人员随后开始参与幕后谈判,以此来减弱贝克公开反对种族歧视的能力。紧接着,移民归化局对贝克的自由旅行进行了限制,并向世界表明她是个难以接纳的危险分子。美国联邦调查局、国务院、移民归化局等部门机构认为他们有必要花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去阻止一个女人说话,恰恰印证了这些问题:美国政府对他们受到的种族歧视指控,以及美国种族问题对外交关系产生的负面影响等问题较为敏感。

冷战背景下的美国种族斗争

约瑟芬·贝克当然不是唯一一个受到美国国务院冷战意识形态骚扰的人。保罗·罗贝森或许是冷战期间旅行限制最突出的例子。1949年,罗伯逊在巴黎举行的世界和平党派大会上发表演讲后不久,他的麻烦便接踵而来。当时,他说美国政府的政策“类似于希特勒和戈培尔的政策”,又说非裔美国人要向苏联开战是“不可想象的”。根据马丁·杜伯曼(Martin Duberman)的说法,罗伯逊的声明被错误引用了。尽管如此,罗伯逊还是遭到了美国媒体和非裔美国领导人的广泛谴责。国际媒体大规模报道了发生在纽约皮克基尔市罗伯逊演唱会的骚乱。尽管骚乱者中有三K党成员,美国政府还是认定罗贝森为引发这次令美国尴尬的国际性事件的罪魁祸首,认为他对苏联的友好态度是这次骚乱的万恶之源。

罗伯逊继续大声疾呼。1950年,他对哈里·杜鲁门(Harry S. Truman)向朝鲜出兵的决定进行了批评,理由是“如果我们今天不停止在朝鲜的武装冒险,那么明天朝鲜就会变成非洲”。此时,国务院和联邦调查局采取了行动。美国国务院在所有港口发布了“停船通知”,阻止罗伯逊离开美国。埃德加·胡佛向联邦调查局特工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尽快找到罗伯逊。美国政府要求罗贝森交出他的护照,但是他拒绝了,于是美国国务院直接通知移民归化局罗伯逊的护照是无效的,他不应该得到离开美国的许可。国务院官员表示,他们采取行动的原因是“罗伯逊在这个时候出国旅行将违背美国的最大利益”。他“经常性批评美国黑人所受待遇的话语,不应该宣扬到其他国家去,”他们解释道,因为“家丑不可外扬。”

美国国务院还禁止罗伯逊进入加拿大。因为加拿大不需要护照,所以罗伯逊在美加边境的和平拱门举办了一场音乐会。虽然很多加拿大人出席了这场音乐会,但这场音乐会和其他系列音乐会一样,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吸引到美国观众,而且被列入黑名单严重影响了罗伯逊在美国的表演能力和多年来积淀而成的谋生能力。他在国际上的声望意味着他在国外总是很受欢迎,但是因为没有护照,在美国的努力下罗贝森也渐渐淡出了国际观众的视野。

杜波依斯等其他民权活动人士的护照也遭吊销。民权大会的威廉·帕特森从日内瓦返回美国后,护照也被取消了。他在日内瓦试图将大会关于美国种族主义的请愿书《我们指控种族灭绝》(We Charge Genocide)提交给联合国。对罗伯逊、杜波依斯、帕特森和其他民权活动人士的限制可以视为是冷战期间对左派更广泛压制模式的一部分。

但是约瑟芬·贝克呢?她绝不是激进分子,她不支持进步团体,以至于《反击》这种杂志都会赞扬她。尽管贝克后来否认了这一点,但她早年呼吁非裔美国人支持墨索里尼入侵埃塞俄比亚。而且,约瑟芬·贝克并不完全符合冷战期间政府压制左翼的典型例子。尽管在冷战政治背景下,任何对美国政府的批评似乎都大致被归类为激进主义,但贝克的挑战还有另一个层面:厘清贝克被视为威胁的原因可能有助于更充分地解释冷战时期因何对其他人施加旅行限制。

在冷战初期,美国政府认为种族关系是美国发展对外关系的绊脚石。苏联成功利用这一问题加剧了美国国务院的焦虑。尤其是非白人国家对美国种族关系的忧虑,深切影响了他们对美国的看法。这个问题在美国与亚洲国家的关系中格外突出,以至于美国驻印度大使切斯特·鲍尔斯(Chester Bowles)说:“我想不出有什么比实现美国的种族和谐对我们在亚洲更有帮助的事情了。”

面对国际上针对美国种族歧视的广泛负面报道,美国试图通过宣传活动来塑造自己的正面形象。例如,散发描述美国种族关系进步的小册子《美国生活中的黑人》(The Negro in American Life)。20世纪50年代,这本名为《美国黑人生活》的书被翻译成好几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它展现了非洲裔美国领导人的形象,种族融合的工作场所和住房项目的实际情况,以及美国黑人学生和白人学生同黑人教师一起学习的场景。这本小册子所要传达的信息是,渐进的民主进程是国内和全世界有色人种获得解放的关键。许多经过仔细筛选的美国黑人参加了由国务院赞助的巡回演讲,这些演讲强化了针对美国的正面看法和认识。

许多人认为这些努力得到了回报。道格拉斯认为,美国黑人律师伊迪丝·桑普森(Edith Sampson)的一次演讲,“在印度产生的善意和理解,比任何美国人的任何其他行为都要多”。1949年,桑普森在新德里发表讲话时告诉听众,她不会容忍对美国民权进程的批评,因为在过去80年里,美国黑人“比世界上任何类似群体”进步得都要快。1954年秋天,卡尔·罗文(Carl Rowan,美国黑人记者、电视评论员,二战时期美国首批非裔军官之一)收到通知,在印度旅行时,他将不会被有关美国种族关系的常见问题“狂轰乱炸”,因为大使馆已经传播了有关布朗案(Brown v. Board of Education of Topeka,布朗案结束了教育领域的种族隔离,至此美国“隔离但平等”的法律原则被推翻)的消息。

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是众多国务院选中代表美国出访海外的黑人之一。当初,阿姆斯特朗取消了国务院赞助的苏联之行,引发了公众的愤怒和政府的担忧。1957年秋天,在阿肯色州小石城中央高中废除种族隔离的危机中,阿姆斯特朗曾说:“就他们对待我们南部同胞的方式而言,让政府见鬼去吧。”如果去到苏联,阿姆斯特朗设想了这样的场景:“那里的人会问我,我的国家怎么了,面对这种质问我应该说什么?”阿姆斯特朗认为,“政府在苏联进行宣传之旅的计划可能会完蛋”。许多人严厉批评了阿姆斯特朗的怒言怒语。1957年的阿姆斯特朗中央情报局档案中,有一封匿名信,上面写道:“路易斯·书包嘴·阿姆斯特朗(Louis 'Satcho' Armstrong)是一名共产主义者,为什么国务院要给他护照?”虽然没有没收阿姆斯特朗的护照,但联邦调查局还是关注了这一事件,并继续监视着有关他的活动。

在联邦政府看来,阿姆斯特朗和贝克一样,在冷战种族政治的格局之下,却说着不合时宜的话。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国内问题理应得到巧妙遮掩,以便不让家丑外扬。因此,关于民权的话语受到冷战自由主义政治逻辑的限制。对于美国政府来说,一定程度的自由行动主义是可以容忍的,但必须以一种不挑战民主秩序的方式表达出来。阿姆斯特朗行为所犯的忌讳在于,他似乎不愿意在共产主义批评者面前为国家辩护。在美国政府看来,爱国者们应该团结一致。

在美国境外,其他非裔美国人发现自己正受到监视。搬到法国后,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在巴黎成立了一个关注种族主义的组织,该组织旨在审查美国企业在海外的雇佣行为。但是,这个组织遭到了渗透,有关赖特活动的报告放置在他的中央情报局档案中。当同样住在巴黎的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考虑写一本关于联邦调查局的书时,中央情报局对他的兴趣大增。

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执行秘书沃尔特·怀特等民权活动者却得到了美国政府的认可。在怀特代表政府解决涉及二战时期非裔美国士兵问题的争端,以及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通过一项旨在将其成员中的共产主义者驱逐出去的决议后,怀特便赢得了在白宫的高墙之内批评种族暴力和种族隔离的特权。然而,当他代表美国政府前往海外之时,他会强调美国的种族进步,并争辩说有色人种在共产主义那里得不到任何好处。

依靠怀特、拉尔夫·邦奇、伊迪丝·桑普森和其他许多人的努力,国务院投入了大量精力和资源,试图在海外树立美国种族关系的良好形象。但是,贝克却搅乱了整个计划,她谈论的不是种族进步,而是私刑;她描述的不是扩大就业机会,而是种族隔离。虽然国务院试图将这场辩论框定为有关民主政治秩序中变革的本质,但贝克等人却认为,种族歧视使人们对美国民主的本质提出了质疑。当世界政治格局二分为“自由世界”和共产主义国家两个阵营、自由和暴政两种理念时,批评美国民主的人看起来就像是在助纣为虐。从国务院的角度来看,此事利害关系太大,不能容许有任何不同的声音出现。

对约瑟芬·贝克旅行和表演能力的限制不仅损害了她作为一名艺人的事业;还否定了她自己追求平等的个人大使的角色,即通过赢得各国人民及其领导人的心来促进平等权利的实现。贝克回到法国后,把注意力转向了对内的种族和谐。她试图在法国国内创造她希望在世界各国人民之间看到的平等关系。1954年,贝克和丈夫鲍永开始收养来自不同种族和宗教信仰的孩子。最终,她和她的丈夫收养了12个孩子,她将他们和这些孩子组成的家庭称之为“彩虹部落”(Rainbow Tribe)。贝克希望她的家庭能够证明来自不同种族和宗教的人可以和睦相处。

尽管联邦调查局最终得出结论,约瑟芬·贝克不是“支持共产主义”,而是“支持黑人”,但是多年来,该局一直向国务院和其他相关部门传递贬低她的信息。在对美国政府采取了更温和的姿态之后,贝克终于能够回归美国和拉丁美洲的舞台。然而,20世纪50年代对贝克施加的种种限制,对她的生活产生了持久的影响。约瑟芬·贝克晚年的相对贫困显然是由于她糟糕的财务管理和追求昂贵的梦想导致的,比如“彩虹部落”。二战之后,贝克是具有国际影响力的超级明星。但是,一旦她开始批评美国的种族关系,她的表演就失去了宝贵的市场——不仅在美国,在大使馆的游说下,那些对美国施加的影响较为敏感的国家,同样也是如此。

20世纪50年代末,约瑟芬·贝克将回归家庭生活作为她的生活重心,这与美国妇女在《女性的奥秘》(Feminine Mystique)问世前的状态出奇的一致。战后,美国妇女被迫离开工厂,社会鼓励她们进入产房,而贝克最终也被列入了国际娱乐圈的黑名单。由于没有一个公共平台支持她对平等的呼吁,贝克试图通过自己的母性愿景来促进世界的种族正义。可以说,联邦政府参与构建战后家庭生活文化的努力,在把贝克赶下舞台的过程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女性的奥秘》

正如伊莱恩·泰勒·梅(Elaine Tyler May)主张的那样,在家庭这一场域中“控制”女性似乎是一种重要的冷战价值观,能否将约瑟芬·贝克“固着”在法国境内与美国国家安全状况密切相关。因为如果身在法国,贝克将不再对美国的民主形象构成威胁。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政府在化解国际批评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布朗案传达的信息是,学校的种族隔离是违宪的,这是1954年5月的美国之音节目中连播好些天的新闻头条。甚至当大规模的抵抗力量开始在美国南部组织起来的时候,美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仍旧报告说,布朗案已经软化了来自各方面的批评。通过美国的宣传,通过有限的社会变革,美国的威望和信誉有可能得到提升。让约瑟芬·贝克噤声只是宣传活动的一部分。消除她的声音,将更容易维持精心打造的美国民主形象。种族形象在美国并非是一件小事。用切斯特·鲍尔斯(Chester Bowles)大使的话来说,它对冷战的重要性“怎么夸大都不为过”。在超级大国相互斗争的国际大背景下,约瑟芬·贝克争取种族和谐的国际行动不得不推迟。

(本文原文发表在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Vol. 81, No. 2, 1994)上,经作者授权由武汉大学历史学院研究生魏崴翻译,原文版权归作者及牛津大学出版社所有。译文原题《约瑟芬·贝克、种族抗争和冷战》,现标题与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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