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2日，出狱后被哥哥弟弟迎回家的李玉前。 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记者 王万春

12月22日，“杀妻灭子”案当事人李玉前服完刑出狱了。

“Fear can hold you prisoner. Hope can set you free.（恐惧让你沦为囚犯，希望让你重获自由）”，出狱当天回到家的李玉前面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肖申克的救赎》里面这句台词，他用英语脱口而出。

服刑的这20多年里，李玉前本人及其家人、岳父母不断地申诉，案件迎来转折。2016年5月27日，贵州省高院审理认为，原判认定李玉前故意杀人的犯罪事实存在疑点和矛盾，可能影响公正审判。2020年9月28日，贵州省高院对李玉前故意杀人案公开宣判，裁定撤销原一、二审裁判，发回六盘水市中级人民法院重新审判。

目前，六盘水市中院已于2022年11月23日在贵阳市花溪区人民法院开庭重审该案，前后开庭审理6天，尚未宣判。

李玉前坚持自己无罪，认为杀害妻儿的真凶仍逍遥法外。他说，在狱内20多年的反思和不断更新学习，使他明白正是因为自己出轨的过错，酿成了失去妻儿的惨剧，也背上了“杀妻灭子”的罪名。而从死刑、死缓到再审、重审一步步带给他希望的，有被害人的家属——他的岳父母、哥哥弟弟等亲人，也有坚守法理与正义的检察官、法官和律师，还有外界关注该案的媒体人和网友。

如今已53岁的李玉前说，他出狱后首先要做的事是感恩和忏悔。感恩社会和这么多的人把绝望中的他带回家吃上了团圆饭，忏悔自己的过错让自己失去了亲人。他要试着放下包袱，学着融入社会，还要继续寻找杀害妻儿的真凶，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出狱

12月22日，天还没有放亮，贵州省王武监狱的狱警就喊李玉前起床。

同一天，该监狱刑满出狱的包括李玉前在内有3人。李玉前说，直至他被送出监狱时，另两人还在呼呼大睡。

按原计划，这天由他的哥哥弟弟在监狱大门口迎接他回家。但早晨7时许家人一路从毕节赶到贵阳时，李玉前由狱方专车从贵阳送到了毕节，哥哥李玉山他们急忙调头赶往毕节相会。“昨晚上（21日晚）一直没睡好，我想着出狱时给我哥一个拥抱，但因为出狱程序的临时改变，这个愿望未能实现，但我能理解。”李玉前说。

回到家的李玉前，感觉一切似乎都变了。他不会用智能手机拨打电话，还需哥哥帮助。哥哥弟弟各自的家庭都从大方县老家通过奋斗在毕节市城区安了家。印象中的小侄子如今已研究生毕业了。

更大的变化是，母亲不在了，四弟遭遇意外也走了，岳父于2016年脑梗不在了，一直把他视作儿子、案发后为他四处奔波伸冤的岳母如今也病倒了。

但同时，李玉前觉得一切都没有变化。

家人还是那么关心支持他。就在2002年，他进入看守所后觉得未来已遥遥无期、事情已无法回头，“当时我绝望了，抽烟很厉害，每天要两包烟，我哥他们就每个星期送两条烟进来，我哥说知道我心里苦闷、难受，该抽就抽吧，但是后来我觉得我不能给他们增添额外的负累，说戒就戒了。”同时，哥哥李玉山还代他在逢年过节时探望岳父岳母，尽管岳父一家对李玉前没有照顾好妻儿有埋怨，但李玉前兄弟觉得这是本分。“我既想去看望老人家（李玉前岳父母），又怕勾起老人家对这些事儿的悲痛，揭开他们心上的伤疤。”李玉山说。

李玉前回忆，21年的牢狱生活，岳父母不顾其他子女反对，至少前后四次到看守所、监狱探望他，让他写申诉材料，作为受害者家属的老两口从六盘水到贵阳，奔波在各司法机关为他这个“杀人犯”鸣冤叫屈。

这些亲人的关爱一直都没有改变，使李玉前越发觉得亲情的可贵。他出狱这天在家吃午饭时，嫂子在厨房忙完后端着杯子走过来，眼中噙着泪花跟他碰杯，说：“欢迎你回家”。李玉前回道：“谢谢嫂子，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随之，他背诵起《诗经》中的“棠棣”——“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李玉前说，描写手足情深的诗句莫过于此，此前读来没有体会，直至今日，他才明白这些诗句是这么美好。

李玉前和哥哥弟弟、姐姐在吃团圆饭。图中左三是李玉前。

这天，在家中换洗完衣服的李玉前戴着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精神饱满，虽然说话铿锵有力，但略显疲惫。他说他觉得没变的还有人们对正义的追求、对法治的渴望，“这些都一样没有捷径，但仍有那么多人一直在坚守。”

申诉

“我不是杀人犯，如今我怎么成了杀人犯？”李玉前称，自2001年失去自由后，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况且，遇害的还是他曾经视为“女神一般存在”的妻子和自己3岁的儿子。

澎湃新闻此前报道，2001年3月20日凌晨，李玉前妻子和3岁的儿子在家中遇害。随后，时任贵州六盘水水城钢铁（集团）有限公司炼铁厂铸铁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的李玉前和其情妇孟某红被指杀人分尸、高炉焚毁。

2001年9月，六盘水市中院一审判决李玉前构成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孟某红构成包庇罪，判处8年有期徒刑。

同年11月20日，贵州省高院二审裁定，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将此案发回六盘水中院重审。

2003年12月1日，六盘水市中院重审后再次作出一审判决，李玉前犯故意杀人罪，改判死缓；孟某红犯包庇罪，仍判8年。李玉前不服，提出上诉。

2004年10月21日，贵州省高院终审裁定，维持原判。

“那段时间是我的人生至暗时刻，我几乎就崩溃了，不止一次产生过极端的念头。”李玉前说，在10多平方米的监室里16个犯人，白天劳动晚上值班，他每天凌晨4点50分起床，整理内务、锻炼身体，到6点40分左右开始吃早餐，然后又是洗漱出工，天黑归来。“出工时粉尘大、纤维多，回来又洗漱，到七点钟准时收看《新闻联播》，接着又学习半小时，然后才能洗漱冲冷水澡睡觉，我就躺到床上休息，看一下书，每天争取一个小时或半个小时的看书时间。”

他用哥哥、弟弟接济的钱订阅了报纸杂志，从中了解监狱外面的世界。从杂志上他看到了关于《肖申克的救赎》的报道，从主人翁安迪的遭遇中他大受启发，并记住了其中的经典台词：“恐惧让你沦为囚犯，希望让你重获自由。”

他从报纸上看到了云南的李昌奎案。奸杀少女、摔死男童的李昌奎从一审死刑、二审死缓、再审改为死刑的案件中，他用学物理专业的理工学逻辑探究自己的案件，“李昌奎案件还没有分尸、烧毁这么恶劣的犯罪情节都判处死刑，我既然被定为杀人犯了为什么不判处死刑啊？法律不能厚此薄彼啊。”为此，2009年，他从无期徒刑减刑为有期徒刑时，他向贵州省高院和监狱方提出了反对意见，并要求把他的刑期改为死缓，“我说我并没有要求减刑，我没有犯罪，我就不存在刑罚。”

其间，他利用判决书等有限的材料，不断地倒推自己案件的来龙去脉。同时，不断写申诉材料，“一写就是几十页、上百页的寄出去，一次就是几十万字的材料，后来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就一个季度写一次寄一次。”

因为眼镜近视，他向狱警争取佩戴眼镜，包括写材料的钢笔，“那是文明的工具，不是杀人的武器”。最终，监狱也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容许他白天戴眼镜看书或写材料，晚上睡觉需收回眼镜。

后来他又从报纸上看到了发生在浙江的张氏叔侄案，了解到新疆石河子监狱有个叫张飚的检察官。

他发现他的身边其实一直也有个张飚一样的检察官，他叫黄毅。2007年6月的时候，监狱里来了一位贵阳市人民检察院的检察官，当时李玉前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职务，对方跟他聊天、询问申诉的情况后，让他写了一份申诉材料，他这次写了40多页的申诉内容。直至2014年3月，李玉前才知道他叫黄毅，已升任专职监狱和看守所检察业务的副检察长，已两年没有见到了，突然一次到监狱探望他时，黄毅告知李玉前贵州省来了一个最高人民检察院的巡回检察组，他们准备把李玉前的案子作为特别重大案例向上汇报，李玉前也委托黄毅，提交了自己的一份申诉材料，“他说，我们不仅提交你本人的申诉材料，他们检察系统也有一份综合的材料向上汇报，那一刻，我大受感动，觉得终于见到了一点光明。”

李玉前认为，从这时起，他的案子有了新进展。到2016年5月27日，他拿到了贵州省高院的再审决定书，“我拿到再审决定书时，就感觉我的冤案马上昭雪、真相大白了。”

因疫情缘故，直至2022年11月23日上午，六盘水市中院在贵阳市花溪区人民法院开庭重审该案，前后共开庭审理6天，目前还没有宣判。12月22日，李玉前刑满出狱了。

忏悔

出狱前，李玉前称，他给自己拟定了12字目标——好好生活、彻底翻案、彻底翻身。

李玉前说，他本来打算出狱后不跟哥哥、弟弟同住，但目前会暂时过渡一下。他想从零开始，通过合理合法合规的方式，用自己的智慧，在对他来说已经陌生的社会求得一席之地。

李玉前称自己是被冤枉的，妻儿遇害的真凶仍逍遥法外，“我必须要给他们的亡灵一个交代。”李玉前自称已有足够证据指向嫌疑人，但具体是谁他三缄其口并没有直说。在接下来的日子，他打算向辖区派出所、贵州省公安厅、公安部继续邮寄自己写好的报案材料，“我要抛弃个人复仇的那种原始的理念，我没有那个能力，那也不是我李家、不是我李玉前所崇尚的方式，我的责任是通过正常正规的司法渠道，让司法机关去行使他们的职能，让法律追查惩戒真正的凶手。”

“宣判无罪。”这是李玉前所定的第三个目标。李玉前说，如果最终法院以疑罪从无判决他无罪的话，他将会继续上诉，因为他觉得他压根没有“疑罪”，真相终会大白于天下。“我继续对妻儿被害案报警，若警方启动侦查认为还是我干的，我也坦然接受。”“接下来的打算和安排，我也会充分尊重我哥哥和弟弟的安排，他们有什么意见，我们会一步一步慢慢来。”李玉前说。

眼下，李玉山给弟弟李玉前安排了忏悔的计划。先是到母亲、妻儿、四弟的坟前告慰这些年的遗憾，还要到岳母家中向他们忏悔。

“对他们家来说，你是永远的罪人，要悔罪。”李玉山对弟弟说，21年过去，岳父母对弟弟一直深明大义，非常难得。李玉前完全认同哥哥的这个说法，这些年的牢狱生活中，他不断反思，自觉是自己出轨的错误，致使妻儿遇害，亲人负累，留下终生遗憾和亏欠。“我尽我最大的可能，去弥补、抚慰岳母的悲痛，能不能抚平伤口，我不敢说，但这些都是我的职责，我该做的。”李玉前说。

原本准备的鞭炮也没有按计划鸣放，家人们选择了低调。

出狱这天，因为疫情，亲戚朋友们尽管有着前往探望的打算，但被李玉山谢绝，原本准备的鞭炮也没有按计划鸣放。让李玉前感慨的是，尽管案子进展举步维艰，但在哥哥弟弟、岳父母、检察官、律师和媒体人的多方合力下，终于走到了再审的一步，他说这也是一种法治的进步。“我不怨社会、不怨法官、不怨狱警，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职责，我在监狱里也得到了他们对我人格上的尊重。正因为有这么多人的关注，我才能在今天回到家里吃上团圆饭，我要感谢你们，感恩这个社会。”

12月22日这天，毕节市下着毛毛细雨，李玉前从狱中带出的日记，他层层包裹地装在怀里，打开笔记本后最新的内容是一首诗：

礼物·冬至出狱

如此幸运的一天，冬至九数天未寒

脱下二十一年裹身的耻辱衣服

等待自由黎明的第一缕曙光

除了自由与责任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

跨出狱门

我只望见迎面涌来的亲人与寒云缝里洒下的阳光

出狱这天，李玉前的随笔日记。